林烨站在万国宫外那棵大梧桐树底下,手机屏幕还亮着,眼睛都有点发酸。
李小雨打手语那段视频他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尤其是那句“月照花林皆似霰”,小姑娘手指一动一动的,还挺有感觉,像以前在剧院看过的敦煌舞,挺灵的。
风一吹,树叶哗啦啦响,他下意识摸了摸手机壳。
这壳是赵大鹏拿旧吉他板给他刻的,上面写着“躺平是不可能躺平的”,现在都被他盘出包浆了,摸着贼顺手。
突然肩膀被人一拍,吓他一跳,差点把手机甩出去。
回头一看,是陈明远,刚从苏黎世飞回来,一脸疲惫,西装皱得跟咸菜似的,领带歪着,手里还捏着个凉透的羊角面包,一碰就掉渣。
“林老师,刚落地就赶过来了。”陈明远嗓子都哑了,“瑞士航空的咖啡,喝一口能喷晕一头牛。”他把平板递过来,上面是顾明远的资料,“查清楚了,这人是顾景山的儿子。老爷子当年在故宫管乐谱,1943年那场大火之后就疯了,整天念叨‘三千卷啊,比我命还金贵’。”
林烨听着,手指不自觉抠着树皮。
那粗糙的感觉,跟他之前见顾明远时,老人递油纸包的那双手一模一样——全是茧子,但稳得很。
“他爸说烧了三千卷?”林烨声音有点闷,“那有没有可能,其实没烧完?”
陈明远咬了口面包,渣子掉进领子,抖都抖不干净,像烧完的纸灰。
“官方记录全没了,但有个老档案员临死前跟孙子透露过——烧的其实是拓本,真谱被包好塞墙缝里了。”他顿了顿,“不过嘛,墙缝里的东西,不是被老鼠啃了,就是装修时当垃圾扔了。”
林烨没吭声,风吹得有点凉,他拉了拉外套拉链。
脑子里突然蹦出上午听证会上那个雅乐院的人,咖啡洒了一身,那焦黑的印子,真跟烧糊的谱纸一模一样。
“走,”他拍了下陈明远的肩,“请你喝杯热红酒,我得回去改方案了。”
回酒店的路上,林烨耳机里一直循环“墙缝”“拓本”“顾景山”这几个词,跟卡带的录音机似的,在脑子里来回转。
晚上十点,他房间飘着速溶咖啡那股子苦味,杯底还沉着没化开的颗粒。
电脑上开着“华夏遗音复兴计划”的文档,光标在“本源重建”那儿一闪一闪,跟催命似的。
他打开《山外青山》的教学录音,里面一群小孩扯着嗓子唱:“西湖歌舞——几——时——休——”,跑调跑得离谱,但听着还挺真,像山里小溪哗哗流。
“停。”他按了暂停,摘下耳机揉太阳穴。
隔壁阿哲还在敲键盘,哒哒哒,跟打地鼠似的,这小子为了做《登高》的干声版,已经连熬两夜了,呼吸都带着咖啡味。
林烨盯着屏幕上孩子们红扑扑的脸,忽然想起以前带练习生,有个小孩哭着说“古风歌太难,我想唱rap”。
现在要是让他知道,连“西湖歌舞”都要失传了,估计得当场把rap歌词全改成《声声慢》。
手机“叮”一声,苏清雪发来加密邮件。
这姑娘平时公私分明,大半夜发消息,准有事。
打开附件,是《民国乐籍流失档案》的扫描件。
他往下翻,在1944年故宫南迁的清单里看到一行字:“随行乐师三人:顾长庚(主奏)、顾守业(副奏)、顾承谱(记录)。”
苏清雪附了句:“可能当年烧的不只是谱,还有人。档案局的人说,这三人后来再没消息。”
林烨手指停在“顾承谱”三个字上,有点发抖。
他突然想起顾明远递残谱时的眼神——那不是简单的托付,更像是在找一根断了七十年的线。
现在,这根线,好像正搭到他手上。
他猛地起身,从行李箱翻出个旧U盘,里面是他重生后一点点攒的资料:敦煌琵琶谱碎片、西安鼓乐的工尺谱、还有他自己凭记忆拼出来的《清商角调考》残页。
不全,但都是他心里的“火种”。
“阿哲!”他敲门。
门开条缝,阿哲顶着鸡窝头探出头,黑眼圈重得能当烟熏妆,鼻尖还沾着咖啡粉,“烨哥,我正做《阳关三叠》的减音呢,别让我重来啊……”
“帮我用AI模仿民国毛笔字。”林烨把U盘塞过去,“按这个《清商角调考》的残页,模仿顾景山的笔迹。”
“你咋知道他爸写字啥样?”阿哲一脸懵。
“猜的。”林烨笑了笑,调出一张照片,“但苏清雪刚发来1938年顾老题词的扫描件,‘清商’和‘角’字的写法,跟咱们这残页对得上。样本少没关系,AI能学风格。”
阿哲吹了声口哨:“行,我整。”
三天后,林烨在餐厅啃着硬得硌牙的法棍,邮箱突然“叮”一声。
顾明远回信了,就一句话,还是毛笔写的扫描件:“第三段转宫的手法,我父亲只教过我一人。”附件里那张黄纸,右下角盖着“雷氏传谱”的红章,看得林烨手都抖了。
他放大图片,突然发现背面有个模糊的戳印,写着“LausannePrivé…”。
“阿哲!”他抓起手机就往房间冲,“把咱们复原的十二首唐调全做干声处理,混响关掉,就留最原始的声音。”
“这不是倒退吗?”阿哲抱着电脑跟进来,“现在大家都爱听电音版《将进酒》……”
“你听过老唱片吗?”林烨点开顾明远他爸的录音,“1923年梅兰芳唱《贵妃醉酒》,杂音比歌还多,但那是活的。”他抬头,眼里发亮,“我要让顾老头听听——他爸没烧完的东西,还在唱。”
又过了一周。
天刚亮,一段匿名音频悄悄在国际汉学圈炸了。
开头是老人沙哑的声音:“风急天高猿啸哀——”接着林烨的清唱接上,两个声音在“无边落木萧萧下”那儿碰上了,像两根断了七十年的弦,突然接上了。
陈明远举着手机冲进来时,林烨正对着窗户敲《兰陵王入阵曲》的鼓点,手指敲得桌子咚咚响。
“顾老头回信了!”陈明远激动得声音都变调,“他说‘愿用我余生收藏,换你一句承诺——让这些声音,回到该回的地方’。”
林烨停下手。
阳光照进来,落在他手上,斑斑点点的,像谱子上的音符。
他想起顾明远说的“交给该看的人”,想起李小雨打手语的样子,想起赵大鹏弹《青花瓷》时说“这调儿听着心里暖”。
他接过手机,飞快打字:“不换。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您的。”
然后打开电脑,新建文档,起名《“寻谱人”计划启动方案》。
在“核心目标”那一栏,他想了想,写下:“找到所有活着的‘顾家人’,一个都不能少。”
窗外梧桐叶还在飘。
他想起苏清雪昨晚说的:“李小雨的手语版《春江花月夜》被韩国小学当教材了。”他笑了笑,转头对阿哲说:“帮我注册三个离岸邮箱,用不同IP。”
“你这是要干啥?”阿哲挠头。
“钓鱼。”林烨眨眨眼,“总有些东西,藏在暗处。”
他没说的是,半小时前,他在顾明远的附件里发现了个模糊邮戳——1952年,瑞士洛桑一家私人邮局的标记。
而他重生前看过资料,那地方,曾是某些“特殊文物”的中转站。
风一吹,树叶落到了“寻谱人”三个字上。
他合上电脑,手机响了,是赵大鹏发来的视频:出租屋里,几个练习生挤在沙发上,外放他新出的《九张机》。
有人跑调,有人打拍子,但笑得特别大声。
林烨听着那歪歪扭扭的《九张机》,突然笑了。
这声音不完美,但和七十年前那些被战火埋掉的歌声一样——都是活着的证明。
“该回家了。”他轻声说,眼有点酸。
同一时间,瑞士山脚下一间老屋里,顾明远正一遍遍听那段音频。
当林烨的声音和他父亲的录音在“无边落木萧萧下”汇合时,老人终于哭了。
他颤抖着打开铁盒,拿出三十七张泛黄的纸,每一张都写着同一句话:
“留待后人,莫忘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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