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忽地紧了,带着刮骨的寒意,吹得人心头发毛。
许大茂那几句话,字字如刀,就那么悬在院子上空,让每个人都觉得脖颈后头凉飕飕的。
方才还落在刘海中身上,那些混杂着各色情绪的目光,此刻齐刷刷地调转,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一个人牢牢罩在了正中央。
易中海。
这四合院里,几十年风雨都未曾撼动过分毫的定海神针。是所有人心里头那杆最后的秤。
他站在那里,腰杆比平日里挺得更直,那是一种耗费了半生岁月,才积攒起来的威严架势。月光勾勒出他脸上的沟壑,过去,院里人说那是为街坊邻里操劳出的纹路。可现在,在几十双眼睛的重新审视下,那些纹路却显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像一张画满了算计的地图,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动作极轻,几不可查。他必须开口,必须用他那把沉稳了半辈子,平息了无数风波的嗓子,重新夺回这片骇人的寂静。
“大茂。”
声音出口,干涩得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像被砂纸打磨过。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那声响在这静夜里,突兀得吓人。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这院里家家户户,几十口人,我哪里能全都顾得过来?我只是一大爷,不是神仙。”
他刻意让自己的语调透出几分苍老与疲惫,透出几分孤木难支的无奈。这是他惯用的法子,示之以弱,往往能换来同情,平息质疑。我不过一个老人,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能力有限啊。”
他以一声长叹作结,那叹息里,满是一个长者承载了太多重担的沧桑。他环视四周,试图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上,找到往日里总会出现的理解与认同。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张张僵硬的脸,一双双冰冷的眼。
叹息的余音未散,许大茂便向前踏出了一步。他那双旧布鞋的鞋底,在坚实的土路上擦出“沙”的一声,轻微,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能力有限?”
许大茂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个弧度,那不是笑,是淬了冰的讥讽。
“一大爷,您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
他根本不给易中海辩驳的机会,话锋陡然凌厉,如出鞘的利刃。
“你给傻柱介绍对象,托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那能力可不有限!秦淮茹刚进院,你就惦记着把她跟傻柱撮合到一块儿,这是你能力有限?”
“傻柱在外头跟人打了架,捅了娄子,人家找上门来,是你赔着笑脸,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把事情压下去。那一次次的,你的能力又不有限了?”
“前些年,厂里评先进,你把自己的名额让出来,力排众议推傻柱上去。你跟车间主任喝酒,跟工会干部套近乎,那股子劲头,怎么就没用在听听张大妈屋里那快要断气的咳嗽声上?”
一句,便是一记重锤,砸得人心头发颤。院里众人本是各怀心思,此刻却被许大茂的话,勾起了共同的记忆。是啊,他们都记得,都记得易中海为傻柱付出的那些心力。当年,他们只当是长辈提携晚辈,师父爱护徒弟,是一段佳话,是易中海德行高尚的明证。
可现在,这些记忆被许大茂血淋淋地翻出来,放在月光下用另一番道理一照,竟显出无比丑陋的底色。
许大茂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像是贴着每个人的耳朵在说话,那话语里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你的工资,你的补助,你那点人情关系,你攒了一辈子的脸面……全都投在了傻柱一个人身上。一大爷,您别告诉我,这是什么‘大爱无疆’。”
他顿住了,任由那令人窒息的寂静,狠狠压在易中海的肩上。随即,他吐出了那句最诛心的断言。
“你不是一大爷,你是个最精明,最会算计的投资商!”
这几个字,在院中轰然炸开。
投资商?
这词儿新鲜,可意思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瞬间烙进了每个人的脑子里,清晰得可怕。
“你的投资品,就是傻柱!”许大茂的手指猛地戳向前方,指的却不是傻柱的屋门,而是已经摇摇欲坠的易中海。“一个你看着长大的,没什么心眼,有点手艺,又对你言听计从的‘傻子’!”
“你投资的本钱,是你几十年的心血和伪装。你想要的利息,是等你老了,病了,动不了了,有个人在床前给你端屎端尿!”
“你想要的回报,是你半辈子,乃至死了之后,能给您摔盆捧幡的人!”
这番道理,简单、粗暴,却又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它将易中海所有看似无私的善举,串成了一条冰冷、自私的利益锁链。他们敬仰了几十年的那尊神,被人一语道破,原来内里,不过是一把盘算得噼啪作响的算盘。
“轰!”
不是声音,是一种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在易中海的颅内炸开。远比方才刘海中感受到的,更加沉闷,也更加致命。刘海中倒掉的,是面子。而他此刻崩塌的,是里子,是撑着他活了一辈子的那根脊梁骨。
他那挺得笔直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向后趔趄一步,脚下踩空,若不是那深入骨髓的骄傲死死撑着,他早已瘫倒在地。
他那张刻满了正直与威严的脸,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想开口反驳,说他不是,他没有。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舌头重如铅块。
因为许大茂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精准地捅在他那颗伪善的心上。
他确实听见了咳嗽声。他记得,张大妈家那孩子没日没夜的咳,一声声,扰得他心烦。
他也确实闻到了那呛人的煤烟味。他知道,李大爷老两口为省钱,烧的是最劣质的煤球。
可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
因为张大妈给不了他什么,李大爷也给不了他什么。
他的善良,他的接济,他所有的心力,都要留给那个唯一能给他回报的人。
这是他藏了一辈子的秘密,是他维持“一大爷”这个身份的根基。他以为这个秘密会跟着他一起埋进土里。
却没想到,在今天这个清冷的月夜,被许大茂这个院里最不起眼的混不吝,当着所有人的面,赤裸裸地挖了出来,摔在了地上。
他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那些残存的,街坊们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看向刘海中的目光是鄙视和嘲笑。
那么此刻,投向他的目光,则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信仰崩塌后的茫然,是尊敬被背叛后的冰冷。他们喊了他一辈子的“一大爷”,以为他是这个院子的主心骨,是最后的公道。
到头来,这份公道,却只是一个精心算计的交易。
站在人群后的阎埠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也是个精于算计的人,可他的算盘,算的不过是几毛钱的电费,几分钱的菜价。而易中海的算盘,算的却是人心,是人的生死,是自己的身后事。跟他一比,自己那点算计,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他看着易中海,眼神里第一次没了平日的恭敬,而是添上了一抹深深的畏惧。他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一步,两步,只想离这个披着人皮的“算盘”远一些。
一个平日里最敬重易中海的老人,朝着地上“呸”的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一个妇人,默默将自己的孩子拉到身后,像是怕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沾染上。
那些目光不再温暖,不再敬畏,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身上那件“德高望重”的大褂,让他赤身裸体地站在了所有人的审视之下。
他一生所追求的,所维护的,那个光辉的、受人敬仰的形象,在这一刻,碎了。
碎得无声无息,却比刘海中的倒下,更加彻底。
许大茂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看透人心的冰寒。他不再多说一个字,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