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而过,吹不散这院中凝固的死寂。
那一口啐在地上的唾沫,像是一道惊雷,炸醒了所有人的痴梦。曾经,易中海这个名字,是四合院里的定海神针,是人人心中那杆最公平的秤。可现在,这根针锈了,这杆秤断了。
易中海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雷劈碎的神像,从头到脚都是裂纹。他一生都在雕琢这尊神像,用邻里的敬畏做泥,用自己的算计做骨,用伪善的面具做金漆。如今,金漆剥落,泥胎崩解,只剩下那根黑透了的骨头,暴露在清冷的月光下,任人观瞻。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最听他话的妇人,将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那眼神,是防备,是隔绝,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他眼睁睁看着,几个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年轻人,眼神躲闪,不愿再与他对视。他眼睁睁看着,那份他经营了一辈子的,如臂使指的威望,正在如沙漏里的沙,飞速流逝,他想伸手去抓,却只能捞起一把冰冷的空气。
他不是聋子,他听得见那些压抑着的,细碎的议论声。
“原来是这样……”
“亏我还当他是活菩萨。”
“人心隔肚皮啊,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些声音,每一个字,都比许大茂的话更伤人。许大茂是把刀,捅穿了他的心。而这些街坊,是在用手,把他心口的血肉,一块块地剜走。他感觉自己赤条条的,站在风里,那风是冷的,比这冬夜的风,还要冷上千百倍。
人群的另一端,刘海中那张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易中海倒了,他这个二大爷,是不是就有机会……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无尽的悲哀和可笑所取代。他看向周围,那些鄙夷和嘲笑的目光虽然不再聚焦于他,却也没有半分转移到易中海身上。人们看他,是看一个笑话。可人们不看易中海了,是当他死了。
一个笑话,尚且能博人一笑。一个死人,只会让人绕道而行。他刘海中,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易中海,是塌了天的人物。他连给易中海陪衬的资格,都没有。想到这里,他那点可怜的快意,瞬间变成了更深的屈辱,涨红了脸,低下了头。
阎埠贵已经退到了院子的最边缘,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才找到一丝安全感。他那颗时刻在算计着柴米油盐的脑袋,此刻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他总以为自己看透了这院子里的所有人,谁家多用了二分钱的电,谁家买菜占了小贩一根葱的便宜,他都门儿清。他以此为傲,觉得自己的算盘,是这院里最精明的。
可今天他才明白,他的算盘,噼里啪啦响,算的是鸡毛蒜皮。而易中海的算盘,藏在心里,无声无息,算的却是人心向背,生死荣辱。他阎埠贵是账房先生,易中海才是那个坐镇后堂,翻云覆雨的东家。跟这种人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他只觉得后脊梁骨的寒气,一缕缕地往上冒,几乎要冻住他的魂。他再看许大茂,那个他一直瞧不上的“混不吝”,眼神里的畏惧,又深了一层。能把易中海这种人都掀翻在地,这许大茂,到底是人是鬼?
整个四合院,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震撼,茫然,然后是冰冷的清醒。
就在这片凝固的气氛中,许大茂动了。
他往前走了半步,只这半步,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提了一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从易中海死灰的脸,到阎埠贵藏不住的恐惧,再到那些茫然无措的街坊。他没有笑,唇角却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嘲弄,又像是悲悯。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院子,总算能喘口气了。”
一句话,平平淡淡,没有半分火气,却重如泰山。
这不是宣战,这是审判。
他没有说要立什么规矩,也没有说谁该怎么样。他只是说,这院子,能喘口气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过去那些压在所有人头上的东西,那些所谓的人情、面子、规矩,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乌烟瘴气,从今夜起,散了。而他,就是那个驱散乌云的人。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任何人。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还愣在原地的娄晓娥,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娄晓娥的手有些凉,被他握住,掌心的温度传来,有些烫,一直烫到了她的心里。她整个人都是懵的。从许大茂开口反击,到易中海轰然倒塌,整个过程,她都像是在看一出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戏。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舌战群儒,字字诛心,将那个她从小都有些敬畏的“一大爷”,一步步逼入了绝境。
此刻,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穿过寂静的人群。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那些曾经或同情,或轻视她的目光,全都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和一丝探究的复杂眼神。人群无声地分开一条路,像是摩西分海,让他们安然通过。
娄晓娥看着他的背影,不算多么魁梧,甚至有些单薄。可在此刻,这个背影,却像是能撑开这一方天地。
她以前觉得他混,觉得他小肚鸡肠,觉得他上不得台面。他会为了下蛋的鸡跟邻居吵得面红耳赤,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她看不起他,也看不起自己,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男人。
可今夜,他亲手打碎了她过去认知里所有“好人”的牌位。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道理,而是人心。而她的丈夫,这个她从未看透过的人,恰恰是那个最懂人心的。
那些她所不齿的“坏”,那些她厌恶的“混”,在今夜,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剑,斩断了这院子里最虚伪的枷锁。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坏”,坏得坦坦荡荡,坏得石破天惊,竟比那些藏着掖着的“好”,要来得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她的心,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一种陌生的,让她脸颊发烫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那不是夫妻间的温情,也不是简单的欣赏,而是一种近乎崇拜的迷恋。她看着他的后脑勺,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迷人。
“咔哒。”
家门被打开,又在他们身后关上,将院子里所有的死寂与喧嚣,都隔绝在外。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清清冷冷地洒进来。
许大茂松开她的手,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一饮而尽。
娄晓娥就站在门边,看着他的侧影,看着他喉结滚动。她的心跳还是那么快,快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你……”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干。
许大茂放下杯子,转过身看她,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吓着了?”他问。
娄晓娥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看着他,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早就知道一大爷是那样的人?”
许大茂笑了笑,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点窗户缝,让外面的冷风吹进来。
“这个院里,谁是什么人,谁的骨头是黑的,谁的心是红的,看久了,总会明白的。”他声音很轻,“只是有些人,喜欢自欺欺人罢了。”
娄晓娥沉默了。她就是那个自欺欺人的人。她一直以为,这个院子,有公道,有温情。今夜,她才明白,那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那你……”她又问,“你不怕吗?你把他们都得罪了。”
许大茂回过头,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寒的平静。
“得罪?”他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味什么有趣的东西,“当你的拳头够硬的时候,这世上,就没有得罪,只有敬畏。”
说完,他拉上了窗户。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娄晓娥看着他,看着这个在月光下显得无比强大的男人,她忽然明白了。
今夜之后,这个四合院,变天了。
而她的丈夫许大茂,就是那片新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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