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是比那锅汤更滚烫的东西，炙烤着厅内每一个人的耳膜。李副厂长仍旧保持着那个举杯的姿势，汤汁顺着他僵硬的脸颊往下淌，他额上那片肥腴的甲鱼裙边，像是一道贴错了位置的符咒，带着油腻的嘲弄。终于，他那微微颤抖的身躯，像是蓄满了的火山，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李副厂长的喉咙深处迸发。那声音里没有了官威，没有了城府，只有最原始的暴怒与被极致羞辱后的痛楚。汤是滚烫的，烫得他皮肉生疼，可那疼，远不及这满堂宾客，尤其是钱姓客人那平静目光带来的万分之一。
这一声嘶吼，是钥匙，也是号令。整个宴会厅轰然炸开。
刘海那张失了血色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厂长！厂长！快来人！快！”
宾客们惊得纷纷起身，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刺耳尖锐。有的人手足无措，有的人下意识地后退，生怕沾上这泼天的祸事。那两个保卫科的干事，刚把何雨柱按住，此刻也被这变故惊得一愣。
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趴在地上的何雨柱，魂魄都像是被抽走了。他眼睁睁看着那锅汤泼出去，看着李副厂长成了落汤鸡，看着那片本该送去秦淮茹嘴里的裙边贴在了领导的额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只剩下那声贯耳的嘶吼，在五脏六腑间来回冲撞。
就在这人人自危，人人呆若木鸡的时刻。
那瘫坐在地上的许大茂，动了。
他不是爬起来，而是用一种惊人的敏捷，手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如一只捕食的狸猫般蹿了起来。他脸上挂着一种天塌下来般的惊骇，那份焦灼，那份痛心疾首，真切得能拧出水来。他没有丝毫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主桌之前。
他没有去扶李副厂长，也没有去叫骂何雨柱。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干净的蓝色工装外套，那件为了今晚特意换上的体面衣裳，毫不心疼地，就往李副厂长身上糊去。他不是擦，是用一种近乎扑火的姿态，用自己的衣服去吸附李副厂长身上那些滚烫油腻的汤汁。
“厂长！厂长您当心烫！快！快叫大夫！这汤是刚出锅的！”许大茂的声音喊得嘶哑，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剖出来的。他的动作又快又急，一边用衣服胡乱擦拭着李副厂长的胸襟，一边扭头，对着身后那些还在发愣的人怒目圆睁，厉声咆哮：“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卫生所的王大夫！出人命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这一声吼，如同当头棒喝，终于让几个机灵的干事如梦初醒，慌不迭地朝门外跑去。
许大茂做完这一切，又猛地一转身，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像两把淬毒的刀子，死死扎在了仍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何雨柱身上。
“何雨柱！”他指着何雨柱的鼻子，声音里的愤怒与失望，仿佛是对待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你闯下滔天大祸了！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李副厂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十个你都不够枪毙的！还不快滚开！别在这儿碍事！”
这一句话，骂得何雨柱浑身一颤，也骂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是啊，何雨柱还趴在那里。
这个罪魁祸首，这个疯子，在闯下这弥天大祸之后，除了发呆，什么都没做。
反观许大茂，这个平日里看着有些油滑的放映员，在这等惊天变故之中，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第一个冲上去护主，第一个有条不紊地指挥场面。
一动一静，一个舍身忘我，一个呆若木鸡。
一生一死，一个在救人，一个在等死。
这种对比，强烈到了极致，深深刻进了每一个领导的眼里。尤其是那位从头到尾都异常镇定的钱姓客人，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许大茂那沾满油污的白衬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多了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认可。
李副厂长在最初的暴怒与疼痛之后，也找回了一丝神智。他感觉到有人在用衣服替自己擦拭，听到耳边那声嘶力竭的呼喊。他睁开被油污糊住的眼睛，看到的，是许大茂那张写满忠诚与焦急的脸。那份“护主心切”，在那一刻，是驱散他心中无边寒意的唯一一点暖意。
“把他……给我……叉出去……”李副厂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他指的，自然是何雨柱。
两个保卫科干事得了命令，再不迟疑，一左一右，架起烂泥一般的何雨柱，就往外拖。何雨柱没有挣扎，他被拖过那片狼藉的地面，脚上沾满了自己亲手熬出的罪证。他的眼神，是死的。
许大茂见何雨柱被拖走，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转过身，继续手忙脚乱地帮着刘海等人照顾李副厂长，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厂长，您千万别动气，身子要紧，大夫马上就到，千万别落下病根……”
他那件蓝布外套，已经彻底毁了，吸满了甲鱼汤的油腻，扔在地上，像一块肮脏的抹布。他身上那件白衬衫，也因为擦拭，前襟上污迹斑斑。他整个人瞧着狼狈不堪，可在那几位从旁协助的厂领导眼中，这份狼狈，却是无上的光荣。
危难之际，方显本色。
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小许，竟是个有担当，有急智，靠得住的！
许大茂扶着李副厂长，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属于他的放映机。镜头依旧光洁，只是在那片光洁里，再也映不出那个叫何雨柱的狂妄身影。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个轧钢厂里，再没有一个能颠勺的傻柱。
而他许大茂的路，才刚刚开始。
这用一件衣服，一身油污，换来的功名，可比那一锅甲鱼汤，要实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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