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楼梯间（13:00-13:30）】
13:00整，写字楼中央空调准时进入节能模式，出风口发出哮喘病人般的喘息。
林默攥着手机窜进消防通道时，皮鞋底在大理石地面打滑——刚在楼下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包装袋还攥在手里，
金枪鱼蛋黄酱渗过牛皮纸，在掌心糊成黏腻的薄膜。
安全通道的防火门在身后自动闭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楼梯间里弥漫着灰尘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层层亮起，又在身后逐一熄灭，像场孤独的追光戏。七楼转角处，消防水管接口在渗水，水珠砸在金属台阶上，嗒、嗒、嗒，像老式挂钟的秒针在倒数。
林默在六楼半的平台停下，这里是全公司信号最烂的地方，也是唯一能躲开监控和同事的信息孤岛。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拨号键，听筒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太阳穴上。
第三声嘟刚响起，电话被接起。
陈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喂？
是我。
林默的喉结上下滚动，视线越过扶手看向窗外——楼下人行道上，
穿校服的中学生正把喝完的奶茶杯精准投进垃圾桶，抛物线完美得像道数学题。
看到我发的消息了？陈雪的声音突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林默攥着手机的指节泛白，金枪鱼酱在掌心结成硬块。
他能想象出陈雪此刻的样子：窝在客厅沙发里，盖着那条灰色法兰绒毯子，
脚边散落着验孕棒的包装——早上出门时太匆忙，他根本没注意垃圾桶里有没有异常。
看到了。林默盯着中学生远去的背影，校服后背印着上海市进才中学，和陈雪的母校一样。
电话那头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电流声滋滋作响。
林默数着消防水管的滴水声：一、二、三......直到第十五滴，陈雪突然开口，
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纸片：我们不是说好了丁克吗？你现在什么态度？
我在开会，林默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这事晚上回家说，别闹。
他说完就后悔了——别闹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息。
楼梯间的声控灯突然熄灭，林默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僵住。
三秒后，陈雪的声音重新响起，平静得可怕：林默，这不是闹，是一条生命。
嘟——嘟——嘟——
忙音像钝刀子割肉。林默对着黑屏的手机发愣，掌心的金枪鱼酱黏住了指纹解锁区域。
他想起2018年那个暴雨夜，他和陈雪窝在出租屋的单人沙发里，用平板看完《何以为家》，两个人抱着哭到凌晨三点。
第二天在打印店打印丁克协议时，陈雪的手指在自愿放弃生育权那行字上悬了很久，最后咬着牙签下名字，笔尖划破了纸。
操。林默把额头抵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消毒水的气味呛得他鼻腔发酸。
手机在掌心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HR总监李薇的微信：
林默13:15
裁员名单电子版下班前发我邮箱，纸质版签字后送18楼办公室。
记住，优先保留高绩效、低成本、年轻化员工。
年轻化三个字被李薇标成了红色加粗。
林默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实习生小王的工牌——98年生，入职半年，绩效A ，月薪8000。
而他自己，89年生，月薪50000，绩效B-。
在Excel表格里，他大概就是那个需要被优先优化的高成本低绩效员工。
他转身想回办公室，却在楼梯转角撞见个人影。
李薇抱着文件夹站在那里，米白色西装套裙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林默，正好找你。裁员名单下班前给我，董事会催得紧。
她的目光掠过林默攥皱的三明治包装袋，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消防通道信号不好，下次打电话可以去茶水间。
林默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在给他的人生倒计时。
声控灯再次熄灭，黑暗中，他摸到口袋里的丁克协议——那两张A4纸被他折成了方块，和银行卡、小区门禁卡挤在一起，边缘早已磨得起毛。
【下午·裁员名单（14:00-17:30）】
14:00，林默的指纹第三次才解开电脑。
显示屏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地遮住屏幕左下角——那里贴着张黄色便利贴，是上周陈雪来公司送文件时写的：记得买酱油，老抽。便利贴边缘已经卷翘，像只风干的蝴蝶。
他点开李薇发来的Excel表格，战略部员工信息表几个黑体字刺得眼睛生疼。
表格里有32行数据，每一行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姓名、年龄、入职时间、月薪、绩效等级、家庭住址......甚至还有是否有子女父母是否退休等私密信息，不知道李薇从哪里扒来的。
林默的鼠标箭头悬在筛选按钮上，手指却像灌了铅。
他想起张启明上午的话：别做刽子手。可现在，他手里握着的就是32个人的生死簿。
A列：姓名
B列：年龄
C列：月薪
D列：绩效
E列：是否优化（待填）
鼠标滚轮缓缓下滑，每一行都勾起一段回忆：
王浩宇（小王）-25岁-月薪8000-绩效A
表格里附着头照，寸头，戴黑框眼镜，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林默记得他入职第一天，抱着个巨大的纸箱站在工位旁，紧张得手心冒汗：林总监好，我叫王浩宇，以后请多指教！上周团建，小王喝多了哭诉，说为了在上海落户，父母把老家县城的门面房都卖了，每月要还8000的房贷。
林默的鼠标停在E列单元格，光标闪烁得像只挑衅的眼睛。
他按下Y键，又立刻删除，屏幕上留下浅灰色的删除痕迹，像道愈合不了的疤。
张岚（张姐）-34岁-月薪28000-绩效B
头照里的女人梳着一丝不苟的马尾，穿藏青色西装套裙。
去年她怀二胎时先兆流产，医生让卧床静养，她却抱着笔记本电脑来公司加班，说部门正在关键期，我走不开。
林默去医院探望时，她躺在病床上还在改PPT，床头柜上放着两个保温桶，一个装着给大宝的辅食，一个装着自己的月子餐。
鼠标箭头移到张姐的绩效等级上，B级。按照李薇的优化标准，34岁 月薪28000 B级绩效，简直是为优先裁撤量身定做。
林默想起张姐上个月在茶水间偷偷抹眼泪，说大宝的幼儿园学费涨了500，小的奶粉又断货了。
吴志强（老吴）-42岁-月薪45000-绩效A-
头照是五年前拍的，那时他头发还很茂密。
林默的手指在触摸板上停顿——老吴是他的救命恩人。
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全公司被封在办公楼，林默发着39度的高烧，是老吴把唯一的行军床让给他，自己打地铺睡了七天；
去年林默买房首付差20万，是老吴二话不说取了定期存款，连借条都没让打。
电脑右下角弹出时间提示：15:30。距离下班还有1小时30分钟。
林默的胃突然抽痛起来，像有只手在里面拧麻花。
他拉开抽屉，翻出那瓶奥美拉唑肠溶胶囊——上周体检，医生说他有轻度胃溃疡，压力太大了，注意休息。
白色药片滚进掌心，他干咽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灼烧感顺着食道一路蔓延到胸口。
抽屉深处，三样东西安静地躺在那里：胃药、褪黑素、全家福。
全家福是2019年在三亚拍的，那时他们刚结婚一年，还没买房，没背贷款。
照片上的林默搂着陈雪的肩膀，笑得露出八颗牙齿，背景是碧海蓝天。
陈雪穿着白色连衣裙，头上戴着花环，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林默拿起相框，照片边缘已经泛黄，他用指腹摩挲着陈雪的脸，突然想起拍照那天的对话：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一次三亚好不好？陈雪把脚埋进沙子里，海浪漫过她的脚踝。
好啊，等我们攒够钱，就在这边买套小公寓。林默搂着她的腰，海风带着咸味。
那我们不要孩子，就两个人，环游世界！陈雪转过身，眼里的星星快要溢出来。
嗯，不要孩子，就我们俩。林默吻了吻她的额头，阳光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
相框背面，陈雪用蓝色水笔写着：丁克万岁！2019.10.01。字迹娟秀，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默把相框塞回抽屉，突然做出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在表格最后插入一行，输入自己的名字：林默-34岁-月薪50000-绩效B-上海徐汇区宛平南路......然后在是否优化一栏敲下Y。
鼠标点击保存的瞬间，电脑突然蓝屏。
系统错误：0x0000007B
无法访问系统分区
林默的心脏骤然停跳。
他疯狂敲击键盘，按电源键强制重启，屏幕却始终停留在蓝屏界面，0x0000007B像道嘲讽的鬼脸。
他猛地推开椅子，冲向IT部——走廊里，市场部的人正抱着纸箱往外走，老王红着眼圈和同事拥抱，纸箱侧面露出个变形金刚的脑袋，是他儿子最喜欢的擎天柱。
17:00，IT部的小张满头大汗地把电脑还给林默：林总监，硬盘坏了，数据没保住。
林默抱着主机箱往回走，夕阳从玻璃幕墙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
他突然想起大学计算机课老师说过：机械硬盘怕震动，固态硬盘怕断电，就像人的心脏，总有弱点。
回到办公室，林默重新打开李薇发来的表格。当鼠标再次悬在E列时，他不再犹豫。
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像在签署一份份死亡判决书。
王浩宇（小王）-Y
张岚（张姐）-Y
吴志强（老吴）-N
按下保存键时，林默的手机突然震动，是陈雪发来的微信：晚上七点，我爸妈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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