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书房。
沉重的紫檀木家具,将窗外透入的光线尽数吞噬,只余下晦暗的轮廓。空气里,浓郁的檀香盘踞不去,那幽深的气息非但没有带来宁静,反而像凝固的阴影,压得人胸口发闷。
贾珩站在书房正中。
他一袭青衫,身形挺拔,在昏暗中如同一株孤竹。他脸上没有表情,呼吸平稳悠长,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师椅上那个闭目养神的中年道人。
此人便是他的生身之父,宁国公,贾敬。
一个舍弃了爵位、家族,一心在玄真观中寻仙访道的父亲。
许久,贾敬终于睁开了眼。
那不是一双属于出家人的眼睛,里面没有慈悲,没有淡泊,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锐利。目光扫来,没有温度,没有情感,像两柄无形的刻刀,一寸寸地刮过贾珩的肌肤,试图剖开他的血肉,窥探他骨骼深处的秘密。
审视,纯粹的审视。
“坐。”
半晌,一个干涩的音节从贾敬的齿缝间挤出。
贾珩依言,在对面的红木椅上落座。他动作舒缓,脊背笔直,没有丝毫因这压抑氛围而产生的局促。
贾敬不再言语。
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提起桌案上一把小巧的紫砂茶壶。壶嘴倾斜,一道澄黄的茶水注入青瓷茶杯,发出清越的声响。
就在茶水即将溢出杯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无形无质,却阴寒刺骨的能量,沿着滚烫的杯壁,闪电般朝着贾珩持杯的手指蔓延而去。
那是一缕被凝练到极致的真气。
它不似寻常内力那般刚猛,反而刁钻诡谲,如同一条潜伏在水草下的毒蛇,专寻人体经脉的薄弱处下口。寻常锻骨境以下的武者,在这突如其来的暗袭下,轻则茶杯落地,丑态百出,重则真气侵体,经脉受创。
然而,贾珩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手,稳稳地托着那只承载着杀机的茶杯。
在那缕阴冷真气触及他指尖皮肤的前一刹那,他体内那沉寂如深渊的《龙象镇狱经》气血之力,被本能地触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没有刻意的抵御。
那雄浑无匹,宛若神魔苏醒的气血,只是在他体内微微一荡。
如果说贾敬的真气是一根刺向山岳的钢针,那贾珩的气血就是整座巍峨山岳本身。钢针触及山体,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便被那厚重无边的体量,碾压、消弭,化为虚无。
整个过程,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贾珩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茶水温热,入口微苦,而后回甘。
他放下茶杯,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杯中茶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端坐于太师椅上的贾敬,那张万年不变的枯槁面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动摇了一下。
震惊。
难以置信。
他方才那一缕真气,名为“玄阴刺”,是他踏入凝神境后的一门得意手段。虽只用了不到一成的力道,却也绝非一个被家族遗弃在道观,自生自灭的少年所能抵挡。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或是茶杯碎裂,狼狈不堪。或是强撑之下,面色惨白。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眼前这般风轻云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错觉。
这小子,不仅接下了,甚至……连让他多眨一下眼睛的资格都没有。
“看来,这些年在道观,你并非一无所获。”
贾敬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不再是之前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
“生死之间,总能悟出些道理。”
贾珩放下茶杯,声音平静。他口中的“生死”,并非玄妙的比喻,而是过去那些年里,一次次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真实写照。
贾敬深深地凝视着他,眼中的审视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知道,继续试探已经毫无意义。
这个儿子,已经成长到了他无法完全看透的地步。
“贾府的内囊,已经烂到了根子里。”
贾敬收回目光,语气转为冰冷,直奔主题。
“尤其是荣国府那边,被一个妇人把持,任人唯亲,内帷不修,更是乌烟瘴气,亏空巨大。”
他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扔在桌上。
令牌通体由玄铁打造,入手冰凉沉重,正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背面则是一个古朴的“宁”字。
“明日是宝玉的寿宴,荣府那边必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各路牛鬼蛇神也都会登场。”
贾敬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我给你个差事。借着这个机会,给府里好好查一查账目,尤其是荣国府那边。这块令牌,可调动宁府所有护卫,便宜行事。”
贾珩的目光落在玄铁令牌上,心中一片澄明。
这哪里是什么差事。
这分明是一把递到他手中的刀,一个能将人活活烫死的山芋。
查账,查荣国府的账,就是要将刀锋对准荣府的实际掌权者,王夫人一派。这无异于要撼动整个贾府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将自己置于所有人的对立面。
这是他这位父亲的考验。
也是一份投名状。
用荣国府那些蠹虫的血,来证明他这把刀,足够锋利。
“孩儿,遵命。”
贾珩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将那块冰冷的玄铁令牌收入怀中。
他正愁没有一把趁手的刀来劈开眼前的困局,贾敬便亲手递了过来。
就在贾珩收下令牌,那股属于宁府护卫的调动权限与他自身气运相连的瞬间。
远在千里之外。
大明宫深处,一座终年不见天日的殿宇内。
一位身穿陈旧龙袍,面容苍老,气息却渊深似海的帝王,猛然睁开了双眼。
“嗯?”
他浑浊的眼眸中,仿佛映照着整座神京城的星罗棋布。在他的感知中,那片代表着满城勋贵的浑浊气运之海上空,竟凭空升起了一缕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气息,霸道,纯粹,充满了镇压一切的蛮横力量,宛如一头上古龙象,在腐朽的泥潭中悍然崛起。
“龙象之气……”
太上皇枯瘦的手指在膝上掐动推算,眉头微微皱起。
“源头……竟是宁国府?”
他沉吟片刻,对着殿内随侍的阴影,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吩咐道:
“潜龙卫,去查一查宁国府,看看最近有何变数。”
“那个一心修道的贾敬,和他那个被扔在道观的儿子,都不要放过。”
一场由贾珩掀起的风暴,尚在贾府内部酝酿。
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惊动了这座帝国背后,真正的最高掌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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