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残羹冷炙早已撤下,荣庆堂内却比盛宴散场时更加死寂。
沉重的檀香气味混杂着人心的压抑,黏稠得化不开,让堂下侍立的丫鬟仆妇们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上首,贾母紧闭双目,一张历经富贵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
她手中那串盘了多年的蜜蜡念珠,正被一根根枯瘦的手指捻得飞快,珠子碰撞间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哒哒”声,泄露了主人内心翻涌的波涛。
堂下,赖大夫妇的哭嚎声撕心裂肺。
“老太太!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赖大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重重地磕着头,青砖地面被撞得咚咚作响。
赖嬷嬷更是哭得几欲昏厥,捶着胸口,字字泣血。
“我们赖家,三代人的忠心啊!为贾家当牛做马,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怎么能……怎么能就凭东府珩大爷几句没根没据的话,就定了我们贪墨的滔天大罪!”
她哭诉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自己披上一层忠仆的悲衣。
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手中端着的茶盏早已冰凉。她用帕子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语带忧心地对贾母进言。
“老太太,您也别太动气。珩哥儿毕竟年轻,失了父母教导,行事难免偏激。他被起子小人蒙蔽,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她的话看似在为贾珩开脱,实则句句都在定罪。
“可今日是您的寿宴,他这般不分场合,不顾体面地大闹,搅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这要是轻轻放过,往后府里的规矩,可就荡然无存了!”
话音落下,她眼角的余光瞥向门口,矛头已然淬了毒,直指那个尚未到场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高,却瞬间压过了堂内所有的哭嚎与耳语。
“构陷?空口白牙?”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贾珩一袭青衫,缓步踏入荣庆堂的门槛。他身后,跟着两名宁府护卫,身形笔挺,神情冷峻,腰间的佩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如同两尊沉默的煞神。
他的步履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踏入一场风暴的中心,而是在自家的庭院中散步。
贾珩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地上哭闹的赖大夫妇身上停留片刻,径直走到堂中,对上首的贾母躬身一礼。
“老太太。”
他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直视着贾母。
“孙儿既然敢在寿宴上开口,惊扰了您的清净,自然是手中握有铁证。”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敲在在场众人的心上。
说完,他微微侧身,对着门外拍了拍手。
啪,啪。
清脆的两声,让赖嬷嬷的哭声都为之一顿。
那两名护卫立刻转身出去,片刻后,押着一个身穿灰色绸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那人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正是荣国府的账房,张先生。
他一进堂,便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护卫拖到了中央。
王夫人的瞳孔骤然一缩。
贾珩的视线落在账房先生身上,语气竟称得上温和。
“张先生,不必惊慌。劳烦你,当着老太太和各位主子的面,把你我之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他顿了顿,补充道。
“赖管家是如何威逼你,又是如何与你串通,做空账目,将公中的银子,一笔一笔,转入他们私囊的。说清楚些。”
这温和的语气,却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力。
那张先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汗水浸湿了后背,整个人抖如筛糠。
“我说……我说!我都说!”
他再不敢有半分隐瞒,颤抖着声音,将赖家如何用他家人的前程威胁,如何用重金利诱,如何内外勾结,一笔笔做假账,一年年侵吞公款的手段,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夫人的心口。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一片煞白。端着茶盏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贾珩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再次对着门外拍了拍手。
这一次,被带进来的,是几个衣衫朴素,满面风霜的庄头管事。
这几人一进来,看到堂上的阵仗,立刻跪地哭诉起来,声音里带着长久被压迫的委屈与恐惧。
“老太太!小的们冤枉啊!”
“赖管家……赖总管他,将庄子上最好的三百亩水田,换成了次等的坡地报上来,中间的差价,全进了他的口袋!”
“他还强占佃户的收成,但凡有不从的,便被他寻个由头打断了腿,赶出庄子!”
人证,言之凿凿。
紧接着,是物证。
贾珩对身后的护卫示意。
一名护卫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梨花木匣,呈放在堂中的八仙桌上。
“咔哒”一声轻响,匣盖被打开。
满堂主仆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却比金银珠宝更加触目惊心。
那是厚厚一沓地契,还有几份商铺的房契。
贾珩从中拿起一张,指尖拂过上面的朱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荣庆堂。
“这是孙儿命人从赖家地窖里搜出来的。京郊良田五百亩,都在赖大公子的名下。神京城最繁华的朱雀东街,有临街旺铺三间,契主是赖管家的夫人。”
他将那张地契轻轻放回匣中,目光终于从证物上移开,缓缓地,落在了面无人色的王夫人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没有半分笑意。
“舅母,您治下的管家,每年月银不过百十两。孙儿倒是十分好奇,他们是如何攒下这泼天的家业的?”
“真是……忠心耿耿啊。”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极轻。
却像四记耳光,狠狠抽在王夫人的脸上。
“你!”
王夫人猛地站起,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指着贾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瘫在地上的赖大夫妇,哭声早已停止,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够了!”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荣庆堂内。
是贾政!
他霍然起身,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不是对着贾珩,而是用手指着自己的妻子王夫人,眼中满是前所未有的失望与愤怒。
“看看你管的好家!看看你用的好人!”
“偌大的国公府,竟被一群家贼蛀成了空壳子!我这张脸,我们贾家的脸面,都被你这个妇人,丢尽了!”
这声怒斥,彻底撕碎了王夫人苦心经营多年的贤德表象,将她治家无能、识人不明的真面目,血淋淋地暴露在两府所有主子的面前。
她的威严,她的体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荣庆堂内,一片死寂。
贾珩负手立于堂中,神情淡漠地看着眼前这分崩离析的一幕。
这一局,他以雷霆万钧之势,在这块看似坚不可摧的荣国府铁板上,撬开了第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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