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渡口的水汽,混杂着煤烟与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艘漆画精致的官船,在纤夫们沉闷的号子声中,无声地切开浑浊的河水,缓缓靠岸。
林黛玉的指尖微凉,由着身边的仆妇搀扶,一步步走下舷梯。脚下踏上坚实土地的瞬间,她抬起眼,望向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城。
荣国府派来迎接的马车早已候在一旁,朱轮华盖,气派非凡。可前来迎接的管事和仆妇们,脸上却缺少应有的热络,那份恭谨里,透着一种被严苛规训过的僵硬。
黛玉将这份细微的异样藏在心底,敛衽登车。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长街。帘外是鼎沸人声,是繁华盛景,可这一切都仿佛与车内的沉闷隔绝开来。
最终,马车在一座巍峨的府邸前停下。
黑漆铜钉的大门,门口镇守的石狮,无一不彰显着国公府邸的赫赫威严。
然而,预想中亲人相见、人声喧哗的热闹景象并未出现。
整个荣国府,像一只被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咙的巨兽,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穿行在抄手游廊间,仆人们皆是垂首疾行,脚步轻得听不见声响。偶尔有交谈,也是将声音压到最低,仿佛空气中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黛玉的心,随着这诡异的寂静,一点点沉了下去。
荣庆堂内,檀香袅袅。
鬓发如银的贾母将她揽在怀中,那双历经世事的眼中满是真切的怜爱,可这份怜爱之下,却藏着一股无法挥散的忧虑。
“我的心肝儿,可算把你盼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摸着黛玉的手,嘘寒问暖,目光却频频飘向门外,时常走神。
黛玉何等剔透的心思,早已察觉到这风平浪静下的暗流汹涌。
直到与迎、探、惜三春相见,被姐妹们引至一处暖阁私话时,她才从探春的口中,拼凑出了这惊天变故的全貌。
探春压低了声音,可语气中的激动与敬畏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你是没亲眼见着,那位东府的珩哥哥,就那么一个人,一袭青衫,站在荣庆堂的中央。”
她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似乎想重现当时的场景。
“赖家,赖大总管,在府里是何等的体面?可在珩哥哥面前,竟连头都抬不起来!”
“一条条律法,一笔笔烂账,从他口中不急不缓地吐出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声音不大,却比刀子还锋利,一刀一刀,剐得赖家体无完肤!”
“赖大那个素来嚣张的婆娘,当场就瘫在了地上。赖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就那么被护卫们拖了出去,连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多说!”
探春说到此处,双颊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眼中是钦佩,更是深刻的忌惮。
一旁的迎春显然还未从那日的惊吓中完全缓过神来,她攥着手帕,心有余悸地补充。
“是啊……王夫人,平日里何等威严,可当时想替赖家说句话,竟被珩哥哥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脸都白了。”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
“二叔父……二叔父更是气得当众摔了茶杯。这几日,府里上下,谁还敢大声喘气?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黛玉静静地听着,端着茶盏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她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个少年,孤身一人,对抗着盘根错节的百年世家。
就连一向被认为性情孤僻冷傲的惜春,在提到这位嫡亲的兄长时,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闪动着一簇幽微而坚定的火苗。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望着窗外,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口吻说道。
“我哥哥,本就该如此。”
这句平淡的话,却比探春和迎春所有的描述加起来,更具分量。
黛玉的心湖,彻底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来之前,母亲曾千叮万嘱,外祖家虽是富贵温柔乡,却也是人事复杂之地,要她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切莫行差踏错,被人拿了短处。
她早已做好了在刀光剑影的后宅中,用自己的智慧和谨慎求得一席安身之地的准备。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
在她到来之前,已经有一位素未谋面的堂兄,用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雷霆手段,将这潭深不见底的水,搅了个天翻地覆。
那个名叫贾珩的少年,究竟是何等样人?
他凭什么?
他又怎么敢?
以一人之力,掀翻一个经营百年的管家豪奴阶层。
以晚辈之身,让权势熏天的王夫人威严扫地。
以雷霆之威,让整个钟鸣鼎食的荣国府噤若寒蝉。
“贾珩……”
黛玉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穿透了荣国府压抑的空气,在她心中留下了一个极其深刻、极其复杂的烙印。
那里有敬畏,有好奇,更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以言喻的期待。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未来在这贾府中的生活,或许会因为这位“铁腕少年”的存在,而变得与她最初的预想,截然不同。
那条需要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道路,似乎被人用最蛮横、最直接的方式,提前清扫了一遍。
只是,这清扫的代价,是鲜血与倾覆。
而那个手握扫帚的人,此刻,又在哪里?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