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内,那股因贾母强撑着笑脸而愈发显得沉闷压抑的气氛,终于因着一个少女的到来,被悄然撕开了一道口子。
檀香与药香混杂的空气里,仿佛都多了一丝江南水榭的清润气息。
贾母紧紧攥着林黛玉的手,那双手瘦弱无骨,带着一丝久不见日光的微凉。她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将眼前这个外孙女从头到脚细细地看,仿佛要将这十数年未见的时光,都在这一眼里补回来。怜惜,心疼,还有一丝深藏的愧疚,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
就在这片刻温情将要融化满室僵凝之际,门帘猛地被人从外面一把掀开,珠串帘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撞得清脆又突兀。
“宝二爷,您慢着点儿!”
“哎哟,我的爷,仔细脚下的门槛儿!”
丫鬟婆子们焦急的劝阻声被远远甩在身后,一个身影已经裹着一阵香风闯了进来。
来人身着一袭石青色箭袖,腰束玉带,上面挂着琳琅的玉佩、香囊、汗巾子,走动间叮当作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即便不言语,也自带一股风流富贵气。
正是荣国府衔玉而生的宝贝疙瘩,贾宝玉。
他本就因前几日贾母寿宴上,风头被那个不声不响的宁府堂兄贾珩抢了个干净,心里堵着一股无名邪火,憋闷了好几天。此刻得了信儿,说来了个天仙似的林妹妹,便立刻赶了过来。
目光一触及黛玉,宝玉的眼睛骤然一亮,那是一种惊艳到失神的痴态。他脑子里那些读过的杂书辞赋瞬间翻涌上来,不假思索地便脱口而出: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一句话,让堂上众人都是一怔。
贾母还当是小儿女间的缘分,正要笑问,却见宝玉又凑近两步,歪着头,将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那目光,从一开始的惊艳,慢慢变成了一种挑剔的审视。
他撇了撇嘴,那张漂亮的脸上浮起一丝轻浮的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荣庆堂。
“妹妹的风姿,确有西子捧心之韵。只可惜……”
他拖长了语调,摇着头,带着几分少年人自以为是的评判口吻。
“终究是病弱之态,怯怯弱弱的,瞧着就让人心烦。远不如宝钗姐姐那般,肌骨莹润,端庄大方。”
话音落下,满室俱静。
贾母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王夫人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又迅速压下。而一旁的迎春、探春,则是面露尴尬与不忍。
林黛玉方才因贾母疼爱而稍稍回暖的脸颊,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攥住了绣帕的一角。那双含情目中,刚刚升起的几分亲近与安然,被这盆凉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雾气。
她自幼丧母,寄人篱下,最是敏感。宝玉这番话,看似是孩童直言,实则如同一根尖刺,精准地扎进了她内心最柔软、最自卑的地方。
“宝玉!胡说些什么!”
贾母终于反应过来,声色俱厉地就要呵斥。
可她的话还未完全出口,一个声音已经从门外传来,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宝兄弟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荣庆堂的门槛处,贾珩一袭远山黛色的青衫,静静立在那里。他没有宝玉那般张扬的锦绣,亦无满身的零碎配饰,只简简单单束着一条同色系的腰带,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静如渊。
阳光从他身后照来,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愈发显得他面容冷峻,眼神深邃。
他缓步而入,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平稳,自带一股沉凝的气场,让原本因宝玉闯入而变得浮躁的空气,都为之一肃。
他先是目不斜视地走到贾母跟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孙儿给老太太请安。”
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随即,他直起身,目光便落在了贾宝玉的身上。那眼神不带怒意,却有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看得贾宝玉心里莫名发毛,方才那股得意劲儿瞬间消散了大半。
可他毕竟是众星捧月惯了的,哪里肯在一个素来瞧不上的堂兄面前露怯。他梗着脖子,强撑着反驳道:
“我说的本就是实话!女儿家,生得如花似玉,就该安安分分待在闺房里,描鸾绣凤,那才是正经。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平白坏了心性!自古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番惊世骇俗的荒唐言论,让探春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素有大志,最听不得这等轻贱之语,一口银牙几乎咬碎。
贾珩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未曾动一下。
他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成年人看待顽童胡闹般的无奈与……怜悯。
他的声音依旧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贾府如今是何光景,宝兄弟当真不知?”
他没有直接反驳,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
“外有虎狼环伺,新君之侧,岂容我贾家酣睡?内有家贼蛀空,各处庄子田产,亏空烂账堆积如山。这偌大的家业,早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荣庆堂内炸响!
贾母与贾政的脸色齐齐一变。
贾珩却不管不顾,目光依旧锁定在宝玉脸上,语气愈发沉重。
“危难之际,家族存亡一线,何分男女?何论文武?唯有上下一心,人人自强,方有一线生机,得以自保。”
他顿了顿,看着宝玉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冷峭的讥讽。
“宝兄弟生于富贵,长于温柔乡,不知柴米油盐之艰难,不懂开源节流之急迫。你口中的花儿、玉儿,或许明日就要同你我一道,面对这倾覆之祸。届时,你是要靠她们的‘无才’,还是要靠她们的‘安分守己’,来替贾家还上这累世的亏空?”
“你安享着家族最后的余荫,却鄙夷一切可能为这座将倾大厦添砖加瓦的力量,说出这等话来,实是……”
贾珩微微停顿,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也极重。
“可笑。”
一番话,没有一句脏字,却字字诛心!
直接将宝玉那点风花雪月的男女之争,毫不留情地碾碎,然后将血淋淋的家族存亡现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格局、眼界、担当,高下立判!
贾宝玉被这番话砸得头晕目眩,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那些引以为傲的“情理”,在贾珩口中的“生存”面前,显得那般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他一张俊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终只能羞愤地低下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贾珩不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他转过身,面向林黛玉。
那一瞬间,他周身那股迫人的锋锐与冷冽,竟如冰雪消融般,悄然散去。原本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
“林妹妹,初次见面。”
他的声音放得很缓,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尊重。
“方才在门外,听闻妹妹自幼体弱,常年服药不断。”
他没有像宝玉那样,将黛玉的病弱当成一种可供评判的姿态,而是将其视为一个需要正视和解决的问题。
“我前些时日,在京郊道观静修,机缘巧合之下,偶得一门古法吐纳之术,名为《长生诀》。”
他说话时,目光坦荡而真诚,没有半分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丝毫对女子的轻视。
“此法不求飞天遁地,却于调养气血、稳固本源,有着非凡奇效。正合妹妹这般先天不足、需要固本培元之用。妹妹若是不嫌弃,我愿将此法的心法口诀,尽数传授于你,或可对你的病体有所助益。”
这番话,如同一股温煦的春风,吹散了黛玉心头所有的阴霾。
宝玉的轻浮言论,让她感受到了被冒犯的羞辱。而贾珩此刻的言行,却让她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被真正尊重和关怀的感觉。
他看到了她的病,却不是鄙夷她的弱,而是想让她变强。
这天壤之别,让黛玉只觉一股暖意从心底最深处缓缓升起,流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方才那刺骨的寒意。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堂兄。他站在那里,青衫磊落,神情温和,却比周围所有衣着华丽的人,都更让人感到心安。
黛玉缓缓站起身,对着贾珩,端端正正地福了一礼,动作轻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她再开口时,声音依旧轻柔,却多了一分不容错辨的坚定。
“如此,便谢过珩哥哥了。”
一句“珩哥哥”,清清脆脆,已然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亲近。
贾珩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他微微颔首,应道:
“妹妹客气了。”
二人之间,虽是初见,言语不过寥寥数句,却因着这份尊重与善意,悄然结下了一段善缘。
这一幕,也让在场的众人,对贾珩的认知,又多了一层,也更深了一层。
这位宁府的掌权人,不仅有抄家灭仆的霹雳手段,亦有赠法结缘的菩萨心肠。
只是这份难得的温和,从不轻易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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