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床湿透的棉被兜头罩下,我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失重感只持续了三秒,后背就撞上了硬邦邦的地面——说是地面,其实更像冰湖,冷得透过狐裘直往骨头缝里钻。司徒御火垫在我下面,闷哼一声,声音哑得像是被雪擦过。
“阮青鸾,你重得跟秤砣似的。”
“闭嘴,我这是嫁妆太实在。”
我撑着他胸口爬起来,掌心摸到的却不是衣料,而是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火苗的余温。幽暗中,他腕间的乌金链亮了一瞬,像给这黑窟窿开了盏小灯。光一晃,照出四周冰壁,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浮雕——凤羽、火纹、锁链,还有一张巨大的棋盘,棋子是用冰雕的,却刻着血红的符。
“喂,这什么地方?”我压低嗓子问,声音撞在冰壁上,回声像鬼笑。
“阮氏祖陵的下一层,”司徒御火拧掉袖口冰渣,脸色白得发青,“专门给不听话的小辈关禁闭。”
他话里带着调侃,可眉心蹙得像打了个死结。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冰室尽头,一张冰案,案上摆着一卷羊皮、一只朱笔、一把匕首,旁边还有两盏灯,灯芯是冰的,却燃着蓝火。冰案后竖着一面铜镜,镜里映出我们俩的影子,却多出一道模糊的红影,像谁披着嫁衣站在我们身后。
我脖子后面的汗毛集体立正。
“那啥……镜子里好像多了个人。”
“别回头。”司徒御火一把扣住我后颈,掌心烫得吓人,“那是‘生死契’的投影,回头你就真签了。”
签什么签?我脑子还没转过来,铜镜里那红影突然抬手,指尖在虚空一划,一行血字浮现在镜面——
“同生,共死,违者,永坠寒狱。”
字迹滴着血,顺着镜面往下流,落在冰案上,正好浸进羊皮卷。朱笔无风自动,“唰唰”写下两个名字——
阮青鸾、司徒御火。
我瞳孔地震。
“我什么时候按手印了?”
“还没按,”司徒御火声音发沉,“但快了。”
冰案上的匕首自己立起来,刀尖对准我俩中间的空地,像在挑位置。蓝火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一股冷香散开,我只觉眼皮发沉,腕间的血契却烫得像烙铁,疼得我倒抽冷气。
“凤火在抗拒。”司徒御火握住我手腕,指腹在血契上轻轻一抹,血迹渗进他皮肤,竟凝成一条火红细线,顺着他的血管往上爬。与此同时,铜镜里的红影忽然抬头,露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眼眶漆黑,嘴角裂到耳根,笑得阴惨惨。
我心脏狂跳,差点原地去世。
“那是我?”
“是你十年后的样子,”司徒御火盯着镜子,声音低哑,“如果血契反噬,你会变成她。”
十年后的我笑得更加猖狂,手指在镜面上一戳,冰案上的羊皮卷“哗啦”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第一条:凤火燃,寒毒灭,二者不可同存。
第二条:宿主若违契,寒毒反噬,凤火自焚。
第三条:解契唯一法,以魂祭火,以血祭毒,二人共赴黄泉。”
我眼皮直抽。
“这哪是契约,这是催命符!”
“太后亲笔。”司徒御火冷笑,“她怕我们活太久,碍她的眼。”
匕首忽然飞起,刀尖对准我的指尖。我只觉一股大力拽着我往前,腕间血契亮得刺眼。司徒御火一把抓住匕首,掌心瞬间被割开,血珠滴在羊皮卷上,冰面立刻浮起蛛网般的红纹,像要把整张冰案都吞噬。
“用我的。”他声音轻,却不容拒绝。
“少来,”我挣开他,“咱俩现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我夺过匕首,在自己指尖划了道口子,血珠滚出来,落在羊皮卷上,正好和他那滴并在一起。两滴血一碰,冰案轰然炸裂,铜镜里的红影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像被烈火灼烧,瞬间碎成齑粉。
冰室开始摇晃,冰壁上的浮雕簌簌掉落,露出里头黑红的火脉,像一条条蛰伏的龙。司徒御火抱住我,一个翻滚避开头顶砸下的冰锥,唇贴着我耳廓,声音急促:“出口在棋盘下面,走!”
我手脚并用爬过去,棋盘上的冰棋子被震得东倒西歪,其中一枚“将”棋滚到我脚边,背面刻着小小一行字——
“若欲活,先死一次。”
我脑子“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空,冰面突然塌陷,我和司徒御火再次直坠——
——黑暗里,有火舌舔上脚踝,有冰刃划过耳畔,还有一只手,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掌心温度滚烫,像黑夜里的唯一火种。
“阮青鸾,抓紧。”司徒御火的声音在风里破碎,“这回掉下去,可真没命了。”
风声呼啸,像万鬼齐哭。我闭眼,把脸埋进他颈窝,血契在腕间疯狂跳动,像回应他的心跳。
“那就一起死,”我咬牙,“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黑暗尽头,一点幽蓝火光,倏地亮起。
坠落到最后,风像刀子一样削脸,我死死抱住司徒御火的腰,生怕一松手就被黑暗撕成两半。血契在腕间烧得通红,像一盏随时会爆炸的小灯笼。就在我以为真要摔成肉饼时,脚下猛地一震——竟是实地。
扑通!
我屁股先着陆,疼得眼泪飙出三米。司徒御火翻身垫在我身后,闷哼一声,唇角溢出血丝,颜色在幽蓝火光里红得妖异。四周不再是冰,而是滚烫的岩石,裂缝里赤红的岩浆咕嘟咕嘟冒泡,像一锅刚烧开的麻辣火锅,却飘着雪——冰火两重天,活脱脱的修罗厨房。
“活见鬼……”我揉着屁股站起来,狐裘被热浪烤得卷边,“刚才还是冷冻室,现在改烧烤架?”
司徒御火没答,目光落在十步外的一道巨大铜门上。门高十丈,门扇雕刻着一只振翅凤凰,凤眼嵌着两颗赤金火石,正滴滴答答往外渗血。门前一方石台,摆着朱砂笔、空白圣旨、还有一把匕首——刃薄如蝉翼,柄上刻着我俩的名字,活像结婚请柬的诡异版本。
我脖子后面凉飕飕:“这该不会是……签字画押的VIP包厢?”
他抬手,指尖在匕首柄上轻轻一抹,血珠立刻被吸进去,刀身瞬间亮起火纹。圣旨无风自展,一行行金字浮现:
“阮氏青鸾、司徒御火,愿以血为印,以魂为契,同生共死,违者——”
后面的字像被人拿刀刮掉,只剩一串省略号,怎么看怎么不祥。
我咽了口唾沫:“不签会怎样?”
“会永远留在这儿,做岩浆里泡澡的两条人干。”他语气云淡风轻,好像讨论的是今晚吃什么。
我脑仁嗡嗡,刚想吐槽,地面忽然震动,岩浆“轰”地蹿起丈高火舌,火舌里浮出一只巨大的冰蓝凤凰,羽翅却燃着黑火。它低头俯瞰,瞳孔里映着两个小人影——正是我们。凤喙一张,冰火交缠的气浪扑面,我头发瞬间卷成方便面。
司徒御火把我护到身后,掌心贴在我血契上,温度高得吓人:“别怕,它是守契灵,只认血不认人。”
“那要是认错人呢?”我小声嘀咕。
“认错就把我们烤成七分熟。”他答得飞快。
我腿肚子打转,却见凤凰垂首,喙尖轻点石台,圣旨“哗啦”卷成轴,匕首自动飞起,刀尖对准我指尖。冰火之气顺着刀锋爬过来,冷得我直打哆嗦,烫得我差点原地跳街舞。司徒御火握住我手,四指相扣,掌心那道火红细线与我腕间血契连成一线,像一条流动的火线。
“一起。”他声音低哑,却带着笑,“省得黄泉路上吵架。”
我鼻子发酸,指尖在刀刃上一划,血珠滚落,与匕首里他的血瞬间交融。刹那间,凤凰仰天长唳,冰火双翼轰然炸碎,化作漫天火星雪片,纷纷扬扬落在我们肩头。圣旨“嘭”地自燃,灰烬里浮出两枚小巧的玉印——一枚火纹,一枚冰纹,正好嵌进我们各自的血契。
火印烙进我腕间,冰印烙进他掌心,温度截然相反,却又奇异地平衡。我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黑得发亮,像盛了整条星河。
“同生共死,”我轻声重复,“这回真成连体婴了。”
他勾起唇角,指腹替我擦去眼尾的水汽:“后悔也来不及。”
话音未落,铜门“轰隆隆”自开,门后是一条幽深的冰火长廊,左壁燃火,右壁结冰,中间只有一脚宽的石道。长廊尽头,一盏青灯摇曳,灯下隐约立着一道人影,白发玄衣,背对我们,肩头落满雪——像等了很久。
我眼皮直跳:“那谁?”
司徒御火眯眼,唇角笑意敛去:“太后。”
我脚下一软,差点原地跪了。太后不是应该在慈宁宫喝参汤吗?怎么跑到这鬼地方守大门?
远处,太后缓缓转身,手里把玩着一串冰珠,声音温柔得像晚风:“好孩子,契约已成,接下来——该还债了。”
她抬手,青灯无风自灭,长廊尽头的黑暗里,传来铁链拖地声,“哗啦哗啦”,像有千军万马正朝我们逼近。
我握紧司徒御火的手,掌心相贴,火与冰的印记同时亮起,像黑夜里的两盏小灯。
“跑?”我小声问。
“跑。”他答得干脆。
我们转身,却发现来路已被冰火封死——岩浆与寒流交汇,形成一道漩涡,把出口吞得渣都不剩。前路是太后,后路是漩涡,左右是冰火墙,活脱脱的夹心饼干。
太后笑声在长廊回荡,像雪夜里的猫叫:“签了同生共死,就得做我手里的刀。不从?那便一起葬身火狱。”
司徒御火拇指摩挲着我腕间火印,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刀柄在我,刀刃在你,怕不怕?”
我咬牙,反手扣住他五指:“怕个鬼!大不了黄泉路上继续唱《凤求凰》。”
长廊尽头,铁链声更急,黑暗中亮起无数红点,像一双双饿极的眼睛。太后抬手,冰珠串“啪”地碎成雪雾,雪雾里浮现一道巨大的符阵,阵心是空的,正好容下两个人影。
“阵眼已开,”太后微笑,“跳下去,或被我推下去,你们自己选。”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司徒御火,他眼底映着雪雾,也映着我。火印与冰印同时发烫,像回应即将到来的命运。
“跳?”我轻声问。
“跳。”他答得毫不犹豫。
我们十指相扣,纵身一跃——
雪雾吞没身影,符阵轰然闭合。黑暗里,只剩太后一句轻叹,像雪落无声:
“凤火与寒毒,终究只能活一个。”
——坠落的尽头,没有火,也没有冰,只有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托住我的后颈。我睁眼,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眼角一点朱砂,唇色苍白,却笑得温柔。
“娘?!”我失声。
她指尖覆在我唇上,声音轻得像叹息:“鸾儿,生死契只是开始,真正的棋局,才刚开盘。”
她手掌一翻,一枚血红的棋子落在掌心,棋子正面刻着“阮”,背面——赫然是司徒御火的姓氏。
“下一子,落谁?”她问。
我攥紧棋子,心跳如擂鼓。
黑暗里,司徒御火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笑:“别怕,落哪我都陪你。”
风声呼啸,棋子滚烫。
棋局未开,胜负已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