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剑河的柔波里还浸着晚春的慵懒,那是被无限拉长的金色光辉与河面上浮光锦似的水汽,古老的石墙爬满苍翠的常春藤。
那是嵇沭赜在剑桥的第二个年头,已然是剑桥经济系颇具盛名的博士生候选人——亚洲面孔、学术新星、嵇家长子……他凭借惊人的天赋与勤勉,提前一年修完大部分学分,身兼多个举足轻重的研究项目,手握数篇备受赞誉的论文,提前获得顶尖投行的橄榄枝,是导师口中“十年难得一见”的得意门生,是聚光灯下从容自若的焦点。他享受着智力角逐带来的快感,也习惯于旁人或钦佩或嫉妒的目光。
直到那个初夏的午后。
一场高级微观经济理论的研讨课刚刚结束,教室里的空气还残留着思维碰撞后的灼热。嵇沭赜正与教授探讨着一个模型的延伸可能性,周围围着几个意犹未尽的同学。
就在这时,系主任威廉姆斯教授——那位以古板和挑剔闻名的学术泰斗,和蔼慈祥地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喧嚣的教室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东方女孩。她穿着一套合身的卡其色英伦学院风制服,黑色的百褶裙摆至膝,露出纤细笔直的小腿。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在肩后,几缕碎发拂过瓷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像一株娴静的白玉兰。
她背着一个定制的漂亮皮质书包,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身前。
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最令人过目不忘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大而明亮,瞳仁是极其罕见的琉璃灰色,如同笼罩着伦敦薄雾的宁静湖泊,清澈见底,内蕴夺目,那里面没有初来乍到的怯懦,没有面对陌生环境的局促,只有一种漠然疏离的平淡,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像是古画中不为所动的高贵仕女。
威廉姆斯教授的声音有些掩盖不住的兴奋:“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系新来的特别学生——江涑央,Seraphina。她今年十五岁,来自中国,将直接进入三年级,与大家一同学习。”
Seraphina,六翼天使。
十五岁?三年级?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和哗然,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叹,这是何等恐怖的天才?
嵇沭赜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并非震惊,而是一种……被某种极致美丽与冰冷同时击中的怔忪。他见过太多所谓的天才,但眼前这个女孩,不一样。她像一件无意间落入凡间的稀世瓷器,精致易碎,却又透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冷冽光泽。
仅凭一个照面,就让他构建了十八年之久的审美体系霎时分崩离析……
艾贝教授显然早已知情,笑着对女孩点了点头:“Seraphina,欢迎。我们刚才正在讨论斯通-盖里定理在非对称信息下的应用,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问题极具深度,即便是高年级学生也需思考良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耀眼女孩身上。
只见她微微偏头,那双琉璃灰的眸子轻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她没有丝毫迟疑,声音清越如玉珠落盘,一口流利纯正的牛津腔英语,语调平稳地开口,直接切入问题的核心,不仅精准地回答了教授的提问,甚至引申出了一个更为精妙的推论,指出了原有模型中的一个隐含假设缺陷。她的逻辑清晰严谨,用语精准,仿佛那些复杂的经济学原理早已是她脑中最自然的语言。
教室鸦雀无声。
艾贝教授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随即猛地一拍额头,连连称赞:“精彩!你说得对,谢谢你……”
嵇沭赜站在人群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惊艳”。那不是对于美貌的肤浅赞叹,而是对于一种超越想象的、纯粹智力之美的震撼一击。他苦心夯实的知识壁垒,他引以为傲的学术成就,在那个十五岁少女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面前,仿佛变得……寻常了。
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世界里某个稳固坐标系悄然偏移的声音。
从那天起,剑桥的经济系乃至整个学术圈,都记住了一个名字——Seraphina。
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吞噬着知识,不仅在经济金融领域展现出碾压级的统治力,更令人发指的是,她同时还修读了理论数学的高阶学位。图书馆成了她最常驻留的领地,她总是坐在最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晨曦或落日的光线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美得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中的维纳斯。
她以摧枯拉朽之势打破了所有由嵇沭赜保持的记录——最年轻的高级课程满分获得者,最快完成复杂课题论文的人,导师口中新的“标杆”。人们谈论的不再是嵇沭赜又发表了什么文章,而是“那个十五岁的东方美人今天又解决了哪个难题”。
有人嫉妒,有人不甘,有人试图挑战……但最终都败下阵来。
若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那是假的。嵇沭赜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习惯独占鳌头,骤然被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女孩全方位超越,那种滋味复杂难言。但奇异的是,那其中竟没有多少嫉妒,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吸引的探究欲。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她。
他发现她几乎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总是独来独往。她的世界似乎只有书海、数据和无尽的思考。她拒绝了一切追求者,态度冷漠残酷。有人私下议论她高傲孤僻,目中无人,但嵇沭赜却从她那双过于澄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纯粹的疏离——她并非抗拒人群,而是她的思维早已飞驰在另一个维度,寻常的喜怒哀乐、人际交往,于她而言或许只是低效的噪音。
她喜欢在特定的咖啡馆靠窗位置看书,那里阳光明媚;她对甜食并没有特殊的偏好,但偶尔会点杯拿铁;她虽然独来独往,却对贾奇商学院后的那只瘸腿流浪猫格外温柔,总会偷偷带去食物……
他尝试过接近——在一次关于博弈论的高难度小组作业中,他“恰好”与她分到了一组。他本以为这会是一次艰难的沟通,毕竟她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
然而,一旦进入学术讨论,她就像换了一个人。她会极其认真地倾听他的每一个观点,然后用最简洁精准的语言指出逻辑漏洞或提出更优解。她的思维快如闪电,常常在他还沉浸在上一轮的思考时,她已经推导出了三步之后的结果。那次的合作,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一场让他受益匪浅的、高强度的思维洗礼。
他递给她一杯咖啡,她会礼貌地道谢,然后放在一边,直到冷掉也想不起喝一口。他试图聊起剑桥的趣闻轶事,她只会用那双灰色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要在研究间隙谈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嵇沭赜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无力感。他所有的学识、风度、引以为傲的沟通技巧,在她面前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息。她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宝藏,拒人千里,你知道她价值连城,却找不到任何途径靠近,更别提拥有。
可他的目光仍旧有意无意追随着她的身影。
他在演讲厅后排注视她与教授犀利交锋,环环相扣,词锋锐厉;他在咖啡馆角落欣赏她独自凝神阅读,长睫缱绻,侧颜绰约;他甚至和她在冷门的古典竖琴演奏会“偶遇”,音符流淌缠绵,她闭着眼,完美无瑕的脸上是迷离一般的柔和……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刚好”与她选同一门课,“顺便”分享一些她可能需要的资料,“碰巧”在她遇到一些小麻烦(比如被过于热情外向的同学纠缠)时得体优雅出现,不着痕迹地替她解围。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手,细致地观察着她的喜好、她的习惯、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发现她虽然对大多数食物漠不关心,却唯独喜欢图书馆附近一家小咖啡馆的杏仁可颂。他发现她在极度专注思考时,左手会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书页的一角。他发现她虽然表面冰冷,但若是遇到真正值得尊敬的学术对手,眼底会喜出望外的欣赏与敬重。
这些发现让他窃喜,仿佛掌握了一些独属于他关于她的秘密。
他知道自己沦陷了——他渴望能走进那座冰雪城堡,渴望那双灰眸能为他而流露出不同的色彩。
这份感情,在日复一日的仰望与追逐中,沉淀得愈发深沉。他试图用惯常的理性剖析这份异常的关注——是出于天才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是单纯的美丽异性对男性的本能吸引?
答案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
他知道她的家世显赫,知道她未来注定不凡。虽然他也来自一个富足且颇有声望的家族,但在京圈那个真正的顶级金字塔尖面前,仍显逊色。这并未让他退缩,反而激发了他更强的斗志——他要用自己的才华、耐心与谋略,一步步走到能与她并肩的位置。
你眸海温涟,藏山高水远,我的人间……
伦敦的雨,剑桥的风,见证了一个少年最初的心动,如何在一场场无声的智力交锋与漫长的守望中,淬炼成一份势在必得的野心与深情。
Seraphina,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始终是我唯一想赢得的、最珍贵的奖杯。
伦敦,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