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铁城的黑市,藏匿于由巨兽肋骨支撑起的庞大地下管网深处,与其说是市场,不如说是一片在钢铁与绝望中滋生出的畸形丛林。空气中永恒弥漫着多种刺鼻的气味:劣质润滑油的腻味、金属氧化后的腥锈、某种不知名菌类散发的腐败甜香,以及……若有若无的血与脓的腥气。管道壁渗出粘腻的冷凝液,滴落在积着污水的坑洼地面,发出单调而令人烦躁的声响。昏暗的光源来自四处悬挂的、用废弃能源罐改造成的灯笼,里面燃烧着提炼自地底毒藓的幽绿色磷火,将穿梭其间的扭曲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恍如鬼魅。
烬背着玄璃,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迷宫中默默前行。他的步伐依旧稳定,仿佛脚下不是泥泞坑洼的锈铁地面,而是归墟那亘古不变的尸骸平原。玄璃伏在他背上,呼吸微弱,比在城外废料山谷时更加艰难。尘寰特有的“流毒”之气,混杂着黑市里更甚的污浊,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本就因诅咒而千疮百孔的身体。那件染血的白衣已被烬用粗糙的布料稍作遮掩,但偶尔泄露的一丝圣洁与死寂交织的气息,仍会引来黑暗中几道贪婪或警惕的窥视。
烬的灰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断扫描、归档着周围的一切:那个兜售畸形爪牙的摊主指缝间的血垢;那个改装义体的工匠手臂上过载烧焦的线路;那几个倚在阴影里、眼神凶戾的佣兵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某种统一制式的武器磨损痕迹……所有的信息都被他贪婪地汲取,转化为在这罪恶温床中生存的“记忆”。他需要找到能处理玄璃伤势的人,或者说,能暂时维系她这具“工具”不彻底崩坏的存在。
一个蜷缩在巨大齿轮下的老妪,用漏风的嗓音念叨着能祛除“锈瘟”的偏方;一个壮汉正在展示他那只被改造成旋转钻头的臂膀,引得几个看客发出粗野的惊叹;更深处,甚至有人公然叫卖着刚从坟场挖出的、还连着些许神经线的机械义肢……这里充斥着绝望下的疯狂与扭曲的生计,但似乎并没有烬要找的。
直到他在一条相对僻静的支管道尽头,嗅到了一丝奇异的药味。
那味道极其复杂,像是上百种毒草与矿物被一同投入鼎中熬炼,苦涩、辛辣、腥臭交织,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缕极淡的、令人神魂微震的清香。味道的来源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摊位,甚至不能称之为摊位,只是一块铺在地上的肮脏油布,上面散乱地放着一些晒干的怪异植物、色彩斑斓的矿石碎片,以及几个用变异兽骨雕成的容器。摊位后,一个身着打满补丁的灰布长裙的少女正低着头,用一柄小巧的石臼缓缓研磨着什么。她看起来年纪很轻,脸色是一种不见日光的苍白,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遮住了部分脸颊。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双眸子并非受伤或病变,而是一种彻底的、空洞的灰白,没有瞳孔,也没有焦距。她是个盲人。
但她的动作却精准得惊人,研磨的力度、添加材料的时机,分毫不差,仿佛能“看”到石臼中每一分细微的变化。
烬在她摊位前停下脚步。他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礁石。
盲女手中的动作未停,却微微抬起了头,那双灰白的眸子“望”向烬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望”向他背上的玄璃。她苍白近乎透明的鼻翼轻轻翕动,像是在仔细分辨空气中的信息。
“锈毒入肺,三日咳血;骨锈蔓延,半月蚀髓。”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漠,像是在陈述某种司空见惯的事实,“但……这位客人,你背上的‘伤’,可比锈毒有趣多了。”
烬沉默着。他不需要解释,对方似乎已然知晓。
盲女放下石臼,伸出沾满药渍的手指,虚虚地指向玄璃:“冰冷……枷锁。痛楚……如潮。但很美,一种走向毁灭的、绝望的美。”她的指尖微微移动,又“对”准了烬,“而你……空。一片虚无,却又被填得满满当当。灰蒙蒙的……全是别人的残骸,新的伤叠着旧的痛,层层累累,咯得人灵魂发疼。”
她歪了歪头,灰白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欲。
“你的灵魂,”她轻轻说道,“在哭。”
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空洞的灵魂,如何哭泣?但这盲女的话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那由无数记忆碎片堆砌而成的存在核心。她“看”到的,不是表象,而是能量,是痕迹,是萦绕在他们周身那无形的命运轨迹。
“你能治?”烬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金属摩擦。
“治?”盲女,素心,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诡异的弧度,“‘治’这个字太无趣。我只是个观察者,偶尔……做个实验。她的伤,是诅咒与圣力纠缠崩坏,外加尘寰流毒催化的结果。寻常药物无用,反而可能成为诅咒的食粮。”
她摸索着,从身后的杂物里提出一个小巧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药鼎。鼎身呈暗紫色,刻着一些模糊难辨的、非尘寰风格的纹路。
“但我这里,有些特别的东西。”素心将药鼎放在面前,揭开盖子,里面是半鼎粘稠的、冒着细微气泡的墨绿色液体,那复杂的气味正是来源于此。“归墟深处采集的秽毒,混合了十七种尘寰变异菌类的孢子,再以地脉阴火熬炼九日。它以痛苦为食,以诅咒为伴。”
她抬起“视线”,再次“看”向烬:“至于你……你比她还麻烦。空壳里塞满了别人的残骸,看似充实,实则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每一次窃取,每一次使用,都在加剧你灵魂的割裂。更麻烦的是……”
素心突然伸出手,速度快得惊人,苍白的手指径直点向烬的胸口正中。那里是灰雾最常逸散的核心,也是他承载万千记忆的“仓库”入口。
“……这里!有根‘刺’。”她的指尖在离烬胸口半寸处停下,并未真正接触,但烬却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极具穿透力的意念试图钻入。“一根很特别、很顽固的‘刺’。它在抗拒,抗拒被这些外来的记忆填满,抗拒被同化……那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吗?还是……某个连你自己都遗忘的、不愿放下的碎片?”
“嗡!”
烬的灵魂深处猛地一震!仿佛某个一直被灰雾强行镇压、被海量记忆碎片覆盖的角落,被这盲女一语道破,骤然苏醒,发出了尖锐的鸣响!
那股源自他本源、对“天穹之眼”符文的极致厌恶感,那股在触碰玄璃诅咒核心时爆发出的本能抗拒,再次翻涌而上!它确实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空洞的灵魂之底,与所有窃取来的记忆格格不入,冰冷而固执地存在着。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烬的喉间溢出。周身原本收敛的灰雾骤然失控,如同被飓风搅动般猛地扩散开来,强大的冲击力将素心摊位上那些瓶瓶罐罐、干草药材瞬间掀飞!几个骨罐砸在管道壁上碎裂开来,各种颜色的粉末和液体四溅。
离得最近的那个展示钻臂的壮汉和几个看客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无形力量推得踉跄后退,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个方向。
素心在灰雾袭来的瞬间便敏捷地后撤了半步,灰白的长发被气流吹拂扬起。她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反而那种探究的、近乎狂热的好奇神色更加浓烈。她稳稳地抱着那只药鼎,仿佛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哦?反应这么激烈?”她微微偏头,像是在仔细“聆听”灰雾中蕴含的信息,“看来我说中了。那根‘刺’……很有趣。”
烬剧烈地喘息着,努力收束着失控的灰雾。那双空洞的银灰色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不是窃取来的,而是源自那根“刺”被触碰后的剧痛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盲眼的少女。她不是医者,她是窥魂者,是解剖灵魂的诡异存在!
玄璃在他背上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痛苦的呻吟。烬失控的灰雾也影响到了她,诅咒锁链在她衣袍下不安地蠕动。
素心“看”了玄璃一眼,又“看”回烬,脸上的笑意加深:“如何?要我帮她暂时稳住伤势吗?代价是……让我研究一下你那根‘刺’,还有你们之间这种……有趣的连接。”
她伸出手,苍白的手指再次虚点向两人。
“她的枷锁,你的空壳,还有那根抗拒一切的‘刺’……像不像一种扭曲的共生?我很好奇,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最终是会一起毁灭,还是……孕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就在这时,黑市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金属靴底踏地的沉重声响由远及近,还夹杂着呼喝声。几个原本在阴影中的身影迅速隐匿消失。
素心侧耳倾听片刻,灰白的眸子转向骚动传来的方向,轻轻“啧”了一声。
“净律巡卫的走狗……真是扫兴。”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群讨厌的苍蝇,“看来今天的‘问诊’得提前结束了。”
她快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指大小的骨瓶,扔向烬。烬下意识地接住,骨瓶温热,里面似乎装着少许墨绿色的膏体。
“涂在她伤口周围,能暂时隔绝流毒,让诅咒消停一会儿。但治标不治本,最多撑两天。”素心语速加快,同时开始利落地收拾所剩无几的摊位,“想清楚了,就再来找我。我通常都在这一带……毕竟,能让我觉得‘有趣’的灵魂,可不常见。”
她抱起药鼎,站起身,那双灰白的眸子最后“扫”过烬和玄璃。
“小心点,‘空壳’。你灵魂里的哭声……越来越响了。还有,别被巡卫抓到,他们对你这种‘无魂之人’,兴趣恐怕比我还大。”
说完,她转身,像一尾融入暗流的鱼,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管道阴影深处,只留下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和手中那枚微温的骨瓶,以及周遭一片狼藉的摊位和惊疑不定的目光。
烬紧紧攥着骨瓶,冰冷的触感让他灵魂中那根被触碰的“刺”微微震颤。盲医的话语如同诅咒,又如同预言,在他那由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空壳内反复回响。
“你的灵魂,在哭。”
“胸口有根‘刺’在抗拒被填满。”
“像不像一种扭曲的共生?”
巡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呵斥声与摊贩匆忙收摊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烬不再犹豫,将骨瓶收起,稳稳托住背上的玄璃,身影一闪,也迅速没入了黑市另一侧的黑暗之中。
地下管道的阴影吞噬了他的身影,但那双灰眸深处,已悄然刻印下了盲眼少女素心那苍白而诡秘的面容,以及她所带来的、关于自身灵魂的惊悚窥探。新的变量,已注入他既定的轨迹之中。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