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的青玉残片在坚硬的地面上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如同苏月儿此刻碎裂的心防。膳房内外死寂一片,所有忙碌的身影都定格了,目光如同无数根针,扎在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上。那清脆的碎裂声,宣告着她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
曹玉抱着手臂,艳丽的脸庞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恶毒,声音尖利地划破寂静:
“哎哟喂!我说苏月儿,你是被山风吹昏了头,还是天生手脚不听使唤?走路都不带眼睛的?这可是冰魄玉碟!专供金丹长老清修用膳的器物!你知不知道它们有多珍贵?把你和你那凡俗爹娘捆一块卖了,恐怕也抵不上这一只碟子的边角料!”
苏月儿的手指因为用力捏着托盘边缘而指节泛白,指尖冰冷刺骨。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那片狼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屈辱怒火,目光迎向曹玉那双挑衅的眼睛:
“是你突然冲出来撞了我。”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冷静。
“哈?”曹玉夸张地拔高音调,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环视四周,寻求支持,“大家听听!她摔碎了宫里的宝贝,还想倒打一耙污蔑我?王管事!您可要给我做主啊!这新来的手脚笨拙闯了祸,不认错也就罢了,还敢血口喷人!”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负责管理炊事班的王管事阴沉着脸快步走了进来。他矮胖的身材此刻散发着迫人的压力,三角眼扫过地上的碎片和倔强站立的苏月儿,最后落在气焰嚣张的曹玉身上。
“吵什么吵!成何体统!”王管事厉声呵斥,目光如刀般剐向苏月儿,“苏月儿!又是你!才来几天就惹是生非!这冰魄玉碟价值几何你不知道?损坏宫中之物,该当何罪?!”
苏月儿挺直脊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然坚持:“管事明鉴。弟子端碟行走,路径明确,步速平稳。是曹玉师姐突然从侧面快步冲出,故意撞在弟子肩臂之上,弟子猝不及防,才失手跌落了托盘。碟碎之责,弟子确有疏忽看护不当之处,然根源非在于弟子莽撞,实乃他人蓄意为之!”
“你放屁!”曹玉尖叫起来,指着苏月儿的鼻子,“管事你看她!满嘴谎话!我好好的去取食材,明明是她自己走路歪歪扭扭撞上了我!现在倒赖起我来了!她就是想推卸责任!她这种连灵宠幼崽都能下毒手砍掌的人,还有什么谎说不出来?”
“够了!”王管事暴喝一声,打断了曹玉的撒泼。他脸色铁青,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曹玉在炊事班多年,是有些根基的老人,她叔父在药圃那边也有些薄面;而这个苏月儿,是宫主亲自罚下来的,背负着残害灵宠的恶名,更是宫主亲口说过“无论遭遇何事,都要保持理性”的“特殊”存在。王管事心中迅速权衡利弊。
他厌恶惹麻烦的人,更厌恶给他惹麻烦的人。苏月儿,显然就是个麻烦。无论真相如何,平息事端、维护班内“稳定”是他的首要任务。至于冤枉?一个本就有罪的末等杂役,冤了就冤了,能翻出什么浪?
“哼!”王管事冷哼一声,三角眼锁定苏月儿,语气斩钉截铁,“苏月儿!事实摆在眼前!玉碟是因你失手而碎,这是无可辩驳之事!无论是否有人碰撞,作为持器者,未曾护佑周全,便是你的失职!可玉虽有嫌疑,但你空口无凭,指责同门,更是错上加错!”
他喘了口气,宣布判决:
“念你初犯!但毁损重器,不可轻饶!罚你:即刻清扫膳房内外所有区域,包括后厨油腻之地,务必一尘不染!清扫完毕,将所有碎片收集,送至库房记档!扣罚你本月所有下品灵石份额!共三十块!用作器物赔偿!若再有下次,定严惩不贷!滚去干活!”
曹玉脸上露出了胜利者般恶毒的笑容,轻蔑地瞥了苏月儿一眼。
苏月儿的心沉到了谷底。扣光灵石,意味着她这一个月将没有任何修炼资源,连最基本温养身体的灵气都难以汲取。沉重的劳役更是要榨干她所有的时间和力气。王管事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所有惩罚都压在了她一人头上。
巨大的不公和冤屈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想再辩解,但看到王管事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眼神和曹玉洋洋得意的嘴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辩解,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和更恶毒的嘲讽。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声音,突兀地在膳房门口响起:
“王管事,好大的官威。”
声音不高,却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冻僵了膳房内所有的空气。
所有人,包括趾高气扬的王管事和得意洋洋的可玉,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望向门口。
只见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伫立在那里。雪白的银发在膳房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剑眉星目,容颜如玉,正是宫主——丹参真人!他依旧穿着那身仿佛由寒雾凝聚而成的素白长袍,周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淡淡扫过地上的碎片,掠过脸色煞白的王管事和曹玉,最终落在了紧抿着唇、身体微微颤抖的苏月儿身上。
王管事腿一软,差点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宫……宫主!属下……属下正在处理这杂役弟子损坏玉碟一事,惊扰宫主,罪该万死!”
曹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地缝里。膳房内外,所有杂役弟子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
丹参真人的目光在王管事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眼神却让王管事感觉灵魂都要被冻裂了。
“处理?”丹参的声音平淡依旧,听不出喜怒,“本座倒想听听,王管事是如何‘公允’处理此事的。”他特意加重了“公允”二字。
王管事冷汗涔涔而下,结结巴巴地将刚才的“判决”复述了一遍,越说声音越小。
听完王管事的陈述,丹参真人并未立刻表态。他缓缓踱步,走到那堆碎片旁,低头看了一眼,又抬眸,目光扫过苏月儿那双冻得通红、还沾着油污的手,最后落回王管事脸上:
“所以,你断定是她失手摔碎,并蓄意污蔑同门,故而重罚?”
“是……是……证据确凿……”王管事硬着头皮回答,心里却七上八下。
丹参真人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讽:
“证据确凿?呵。王管事这炊事班管得好,断案也断得快。”他没有再看王管事,反而转向苏月儿,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月儿,你方才说,是曹玉撞了你?”
苏月儿迎着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的寒眸,心脏狂跳。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但谎言在这样可怕的存在面前毫无意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
“回宫主,弟子不敢有半句虚言。弟子正端托盘入膳房,路径笔直,步速均匀。是曹玉师姐从左侧廊道突然快步冲出,弟子避让不及,被其肩臂撞中右臂,才致托盘脱手。碟碎之责,弟子确未护持周全,甘愿受责。但蓄意冲撞、嫁祸于人之行,弟子不敢认,亦不能认!”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胡说!”曹玉再也忍不住,尖叫出声,但在丹参真人一个淡漠的眼神扫过来时,她的尖叫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噎了回去,只剩下惊恐的喘息。
丹参真人没有再问任何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在回溯方才那一刻发生的景象。片刻后,他缓缓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本座方才行经回廊,恰好‘见’到,曹玉自左侧疾步奔出,目光紧盯苏月儿手中托盘,肩臂刻意发力,撞其右臂。”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在可玉心上:
“其意,在于毁碟,嫁祸。”
“轰!”如同晴天霹雳!
曹玉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管事更是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膳房内外,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宫主这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回溯”震撼得魂飞魄散!宫主竟能……竟能“看见”过去发生的事情?
丹参真人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面如死灰的王管事身上,声音依旧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王管事。”
“属下……属下在!”王管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你身为管事,不察细节,不辨是非,只听一面之词便妄加论断,为求息事宁人,不惜枉顾事实,重责无辜者而轻纵滋事者。此乃渎职。”
王管事伏在地上,抖若筛糠,一个字也不敢反驳。
“念你往日尚无大过,此番降职一等,扣罚半年灵石供奉。这炊事班管事之职,暂由副手可玉代理。你且去杂物库领罚吧。”
“谢……谢宫主开恩!”王管事如蒙大赦,连连叩头,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看都不敢再看瘫软在地的可玉一眼。
丹参真人这才将目光转向地上抖成一团的曹玉。
“曹玉。”
“弟……弟子……”曹玉的声音破碎不堪。
“恶意滋事,蓄意毁坏宫中器物,嫁祸同门,扰乱清修之地。”丹参的声音冰冷刺骨,“其心可诛。”
“宫主饶命!弟子知错了!弟子再也不敢了!求宫主开恩啊!”曹玉涕泪横流,疯狂磕头。
“饶命?”丹参真人轻轻重复了一遍,那淡漠的语气反而比任何怒斥都更令人绝望。“修仙宫非是凡俗衙门,不讲人情。你既知错,便当领罚。”
他略一沉吟:
“鞭刑三十,锁入寒冰窟思过一月。罚没所有灵石积蓄,赔偿玉碟损失。刑满后,贬为最低等杂役,负责清理宫外冰阶,无令不得踏入宫门半步。即刻执行。”
“不——!”曹玉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但立刻被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面无表情的执法弟子捂住嘴,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那惨叫声在回廊中迅速远去、消失。
处理完这一切,丹参真人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苏月儿身上。膳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其他杂役早已吓得躲远了。苏月儿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
“抬起头来。”丹参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月儿依言抬头,对上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她看到了审视,看到了探究,甚至……似乎看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兴味?
“你方才,并未求饶,亦未失态。”丹参真人看着她,缓缓说道,“那王管事判罚不公时,你眼中有不甘,有愤怒,更有冤屈。为何不跪地哭诉求饶?本座若不来,你便打算认下这冤屈,去清扫、去赔偿?”
苏月儿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回宫主,弟子……弟子自知处境。求饶若有丝毫用处,弟子今日便不会站在此处。眼泪与哭诉,在这雪松绝顶之上,只会徒增笑柄,显得更加软弱可欺。弟子……宁可站着受罚,也不愿跪着求饶。”
丹参真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
“宁可站着受罚……”他低声重复了一句,那冰封般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很好。记住你今日的选择和这份‘理性’。在这修仙宫,软弱与无谓的哭诉,是比犯错更快的取死之道。”
他话锋一转:“至于那玉碟……”
苏月儿的心又提了起来。
“既是曹玉蓄意毁坏,赔偿自当由她承担。你护持不力之责,便以清扫膳房内外三日作为惩戒。你本月的灵石份额,照旧发放。”
苏月儿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光芒。她以为……还会受到牵连。
“谢……谢宫主明察!”她深深一礼,这一次,声音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波动。
丹参真人不再多言,身影如同融入空气中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只留下苏月儿一人,站在空旷寂静的膳房中央,看着地上的碎片,感受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以及内心深处那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悸动。
宫主……竟为她主持了公道?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投入平静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更深的漩涡。这三年刑期,似乎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莫测得多。
她默默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地捡拾地上的冰魄玉碟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渗出血珠,她却恍若未觉。丹参真人临走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他那句“记住这份理性”,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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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日,炊事班的气氛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
宫主亲自现身膳房,以雷霆手段处置了王管事和曹玉的消息,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了整个修仙宫最底层。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背负着残害灵宠恶名的凡间女子苏月儿,绝非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宫主亲自过问,甚至为她“洗刷”了一次冤屈,尽管她本身的“大罪”并未洗脱,这本身就传递了一种讳莫如深的信号。
没有人再敢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欺凌苏月儿。鄙夷和厌恶的目光依旧存在,窃窃私语也未曾停止,但那些故意碰撞、弄脏东西、克扣伙食的小动作几乎绝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的、敬而远之的疏离。
新任的代理管事姓可,刚上任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她上任后,只是按部就班地分配任务,对苏月儿既不苛待也不亲近,严格按照宫主的“判决”,指派她清扫了三天膳房内外。这活计依旧繁重肮脏,但至少是明明白白的责罚,再无人敢从中作梗。
苏月儿也乐得如此。她依旧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劈砍那些坚硬如铁的百年寒松木柴,双手被震得虎口崩裂;在冰冷刺骨的山泉水中清洗堆积如山的食材和油腻碗碟,手指冻得通红肿胀,失去知觉;挑着装满水或食材的沉重担子,艰难地走在宫外结冰的台阶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滑倒的危险;天不亮就起身打扫偌大的膳房院落,直到深夜才能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那间冰冷简陋的柴房。
她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如同冰雪覆盖下顽强生存的松苗。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时,她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脆弱。父母的音容笑貌,忘言狰狞的背叛嘴脸,小白熊惨死的模样,以及丹参真人那双仿佛洞悉一切却又冰冷疏离的寒眸,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
但第二天卯时三刻,她必定会准时出现在工位上,眼中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所取代。
这日,她正费力地将一大筐刚挖出来的、沾满冻土的雪松菌抬到清洗池边。这些菌菇蕴含着微弱的灵气,是低阶弟子膳食的重要补充,处理起来也极其麻烦,根部的冻土和鳞片般的菌皮需要用小刀仔细刮净。
“喂,新来的。”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苏月儿抬头,看见一个同样穿着丁级杂役服饰、年纪看起来比她稍大几岁的女子站在不远处。这女子相貌平平,脸色有些蜡黄,但眼神还算平和,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敌意。苏月儿记得她叫阿萍,平时也是埋头干活,很少与人交谈。
“阿萍师姐。”苏月儿停下手中的活,微微颔首。
阿萍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她们这个角落,才压低声音道:“给金丹长老熬制药膳的时辰快到了。今天轮到你负责挑水去‘百草阁’的膳房小灶。那水要从后山‘凝碧潭’取,路有点远,冰阶也更滑,你小心点。”
这看似寻常的提醒,却让苏月儿心中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接到相对“核心”一点的任务——给炼丹堂的百草阁送水,虽然只是外围小灶。而且,阿萍的提醒里似乎带着一丝善意的关切?
“多谢阿萍师姐提醒。”苏月儿诚心道谢。
阿萍摆摆手,没再多说,只是又低声补充了一句:“百草阁那边……规矩大,人也多。少看,少听,少说。放下水桶就赶紧回来。”
苏月儿点点头,记在心里。她放下手中刮了一半的雪松菌,拿起两只特制的、厚重的大木桶,朝着后山凝碧潭的方向走去。
果然如阿萍所说,通往凝碧潭的小路掩映在嶙峋怪石和低矮的雪松林中,常年不见阳光,台阶覆盖着厚厚的、滑溜溜的青黑色冰层,比宫前主路要危险得多。苏月儿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踩实了才敢落下另一只脚。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
好不容易到达凝碧潭。这是一口不大的寒潭,水质清澈见底,透着幽幽的碧色,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