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在骤然死寂的洞穴中盘旋、沉降。前一瞬还吞噬一切的烈烈火狱,转瞬间化作一片晶莹剔透、弥漫着死亡寒气的冰雪牢笼。洞壁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地面覆盖着冰凌,空气中残留着浓烟呛人的焦糊味,混合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温热鲜血迅速冷却后的铁锈腥气。
苏月儿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刀,刺得肺腑生疼。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岩石地上撑起身体,脸上泪痕、烟灰与溅落的血点混合,狼狈不堪。目光首先急迫地投向洞口——那里一片狼藉,火焰彻底熄灭,只剩下扭曲焦黑的木炭和蒸腾的白气。忘言的身影,连同那血腥的“救妹之药”,早已消失无踪。她心头涌上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被彻底背叛、坠入深渊的冰冷绝望。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地面那小小的躯体上。小白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下那大片暗红色的冰晶,如同最残酷的烙印。它那双曾懵懂纯净的眼睛,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睁着,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的极致痛苦与难以置信。它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那块污浊的布团仍塞在里面,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窒息与绝望。两条前肢的位置,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骨茬森然的断口,鲜血已不再流淌,在极寒中迅速凝固成紫黑色的冰痂。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几乎要将苏月儿撕裂。她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向那股救命的、却又如同万载玄冰般冷酷的寒流来源——洞穴深处那片深邃的黑暗。
黑暗,不再是绝对的。
在洞口残余炭火那微弱如萤的光晕下,在漫天缓缓飘落的冰晶雪沫折射的微光中,一道修长、朦胧的身影,静静伫立在洞穴深处的阴影边缘。那不是实体的血肉之躯,更像是由最纯粹的寒冰与飘渺的云雾凝聚而成的幻影。看不清面容,辨不出衣饰,只能看到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形轮廓。然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并非仙家福地的祥和温暖,而是一种足以冻结灵魂、俯瞰苍生的绝对冰冷与亘古疏离。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沉重如山岳,压在苏月儿的心头,让她每一次心跳都变得艰难。
寂静中,苏月儿强压着翻腾的情绪,艰难地抱拳躬身,声音因寒冷和悲痛而嘶哑颤抖:“大恩不敢言谢,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仙……尊驾救命之恩。”她不敢贸然称“仙人”,却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非人般的存在。
“吱吱……”就在这时,地上本该已死去的小白熊,喉咙深处竟溢出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鸣叫!这声音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打破了洞穴中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道冰雾凝聚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清冽、低沉,带着奇异穿透力,仿佛来自遥远冰川深处的男性嗓音悠然响起,语调平淡却字字如冰珠落玉盘:
“仙人?呵。”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我们在此,的确想参悟天地,求证大道,希冀有朝一日能登临仙阙。但我们却并非你想象中的仙人,不过是在这苦寒绝境中,略窥天地之力皮毛,会些许护身保命的微末法术而已。”
随着他的话语,那朦胧的身影向前飘移了几步,轮廓变得稍微清晰了些。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显现出来,令人惊异的是他竟生得一头如雪银丝,仿佛凝结了千年的霜华。长发随意披散,映衬得他那张脸孔愈发奇诡:剑眉斜飞入鬓,星目璀璨如寒夜孤星,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组合成一副足以颠倒众生的少年姿容。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的沧桑和周身散发的、近乎凝固时光的沉静气息,让苏月儿瞬间明白——眼前这绝非什么少年郎,而是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存在!
白发男子——丹参真人,目光冷漠地扫过苏月儿狼狈的脸,最终落在了地上那惨死的幼小熊尸上。当他看到那双鲜血淋漓、骨肉分离的断肢缺口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凛冽杀意骤然爆发!洞穴内的温度仿佛又骤降了数十度,苏月儿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冻结。
“好恶毒的女子!”丹参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层炸裂,蕴含着雷霆之怒。“竟能下此毒手,活生生砍下这尚未断奶、灵智初萌幼崽的一副前掌!何等歹毒心肠!”
话音未落,他周身冰雾翻涌,一只由寒气凝结而成的、近乎实质的冰晶手掌,带着冻结虚空的可怖威势,毫无征兆地撕裂空气,朝着苏月儿的头颅狠狠拍下!掌风未至,那刺骨的寒意已让苏月儿呼吸停滞,头皮发麻,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她全身!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甚至连恐惧都来不及完全升起。
“吱吱——!!!”就在那冰掌即将触及苏月儿天灵盖的千钧一发之际,地上那本该已死去的小白熊,竟然爆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尖锐凄厉到极致的鸣叫!那声音充满了极度的焦急、阻止,甚至带着一丝哀求!
这声异常凄厉的叫声,如同无形的绳索,猛地勒住了丹参真人拍下的手掌!
冰晶手掌悬在半空,距离苏月儿的头顶不足三寸。彻骨的寒气几乎冻结了她的发丝。丹参真人那双寒星般的眸子骤然闪过一丝惊疑,凌厉的目光猛地转向地上的小熊尸体。那小小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但那一声充满复杂情感的吱叫,绝非虚假!
他缓缓收回了冰掌,萦绕周身的杀气稍稍收敛,但眼中的冰冷审视却更加锐利,如同两把冰锥刺向苏月儿。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洞窟中回荡:
“说。是谁砍下了这幼崽的双掌?你,与此事是否有关?”
苏月儿只觉得压在身上的万钧重担稍稍减轻,但心头的悲愤与冤屈却如火山般汹涌。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直视着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寒眸:
“此事,与我有莫大关系!”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没有推诿,没有狡辩,坦然承认了自己的卷入。
丹参真人微微挑眉,冰雕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实情?”
苏月儿闭上眼,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刻骨的冰冷和带着血色的回忆:
“实情便是:在下山途中,我遇见一位自称忘言的书生,他于市集跪地嚎哭,声泪俱下地诉说其表妹身染奇病,命在旦夕,需以白熊掌为引方能救治。他身无长物,唯有卖身救妹一途。我心生怜悯,更敬其重情重义,愿竭尽全力相助。”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我厌恶的苦涩:“我不仅倾尽盘缠购得所需药材,更因感佩其品性,决意委身于他,共度患难。我们结伴寻药,历经艰险,终于在这雪松绝壁觅得一丝生机——便是这只受伤落单的小白熊。”
她的目光落在小熊的尸体上,痛苦之色难以掩饰:“我心存仁念,不忍伤害这幼小生灵,宁愿滞留一日,寻觅自然死亡之熊尸,或探寻腐心草根源线索。岂料……岂料就在这看似安全的洞窟之中,忘言他趁我疲惫沉睡之际,暴起发难!他以布团塞住小白熊口鼻,残忍砍下它一双前掌!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
苏月儿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还不算!他夺掌而去,为掩盖罪行,竟倾泻煤油,点燃柴薪,意图将我连同这无辜幼崽,活活烧死在这绝壁孤洞之中!若非……若非尊驾神通,此刻我早已化作枯骨焦炭!这就是所谓的‘重情重义’!这就是我倾心相助、甚至愿以身相许换来的结局!”她的话语如同泣血的控诉,在冰冷的洞壁间反复撞击。
丹参真人静静地听着,冰封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直到苏月儿说完,洞中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声和小熊尸体散发出的死寂,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静:
“这,终究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口中的忘言已携掌下山,死无对证。”他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扫过地上的小熊,“而这受害的生灵,灵智蒙昧,尚未开启,口不能言。此刻此地,真相如何,岂非全凭你一张嘴?”
他向前飘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再次笼罩苏月儿:“因你与此事关联太深,难辞其咎。为求公允,也为给这枉死的小熊一个交代,自今日起,你不得离开雪松山半步。此为对你的惩戒。”
苏月儿的心猛地一沉。
丹参真人的声音如同宣告命运的铁律:“三年。三年之内,你需留在山中。三年之后,待这幼熊受山中灵气滋养,经历一次‘启灵’蜕变,若能顺利开启灵智,通晓人言,届时,它所‘言’真相若与你今日所述吻合,那么,我便放你自由离去。”
他话锋一转,寒意陡增:“但若三年之后,它所言与你今日之词有所出入……证明你今日所言有半分虚假或隐瞒……”丹参的目光冷冷落在苏月儿的双手上,“那么,在放你走之前,我必亲手砍下你这双沾满嫌疑的手,以偿它断掌之痛!你,可听明白了?”
冰冷的话语如同宣判,每一个字都砸在苏月儿的心上。砍手之刑!她感到一阵眩晕和彻骨的寒意。但此刻,任何辩解和反抗都是徒劳。她猛地想起家中医书记载的秘闻:雪松绝顶,寒玉仙踪,白熊有灵,仙者护佑……眼前这位恐怖的存在,便是那传说中的守护者!拒绝,只有死路一条。父母、忘言的背叛、这血海深仇……她不能死在这里!
强压下所有的恐惧、不甘和屈辱,苏月儿深深地低下头,将眼中的恨意与决绝掩藏,声音平静得如同无波的古井:
“苏月儿……听明白了。谢尊驾……不杀之恩。”
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驯服甚至带上一点虚伪的感激:“能得尊驾收留,暂居仙家清修之地,已是天大的恩典与荣幸。苏月儿感激不尽。”她刻意强调了“暂居”二字。
丹参真人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她话语中的真伪。半晌,那冰雕般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
“非常好。”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记住你此刻的‘理性’。希望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无论你在修仙宫中遭遇何事,都能保持这份‘理性’。”
“吱……”地上的小熊尸体,又极其微弱地响了一声,仿佛是某种回应,又像是生命彻底流逝前的最后一点余音。这声音让丹参真人的目光瞬间柔和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
忘言怀揣着那对用至亲背叛和幼兽生命换来的、冰冷湿黏的小熊前掌,跌跌撞撞地冲入了山下肆虐的暴风雪之中。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心中的恐惧和后怕被救表妹的急切所压下。苏月儿是生是死?那个洞中的恐怖存在会不会追来?他不敢去想。他只盼着快点下山,快点找到大夫,快点救下表妹。至于苏月儿……他只能在心底祈求她真的被烧死了,永远别再出现。同时,一个阴暗的念头也悄然滋生:若苏家人问起苏月儿去向……他该如何圆谎?想到苏月儿的父母,他心中竟也掠过一丝凉意——希望他们不会像苏月儿一样,成为自己成功路上的阻碍。风雪很快淹没了他的身影和思绪。
…………
雪松修仙宫,并非凡俗想象中的雕梁画栋、仙气缭绕的琼楼玉宇。它坐落在雪松山真正的绝顶之上,背倚万仞玄冰峭壁,直面浩渺云海苍穹。宫殿主体由一种深青色的、非金非玉的奇异石材筑成,棱角分明,线条冷硬,显得古朴而肃杀。巨大的冰晶凝结在宫殿的飞檐翘角之上,折射着稀薄的日光,散发出七彩而冰冷的光晕。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无形的力场之中,隔绝了外界的酷寒狂风,但内部的温度依旧远低于山下,呼出的气顷刻间化作白雾。这里,是凡人绝无法踏足的领域,唯有能御风而行、驾驭飞剑的修真者,方能穿越重重险阻,抵达此地。
苏月儿被丹参真人带回了修仙宫。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多余的言语。她被直接带到了位于宫殿最外围、靠近庞大厨房区域的一处偏僻院落——炊事班。
“从今日起,你便是雪松修仙宫杂役弟子一员,隶属炊事班。”一个面容刻板、眼神淡漠的中年执事,王管事对着苏月儿宣布,语气毫无波澜。“你没有任何根基,亦无贡献,品级为末等丁级。职责:劈柴、担水、清洗、择菜、烧火、清扫,所有班内最脏、最重、最累的活计,皆由你负责。卯时三刻上工,亥时方可歇息,不得有误。住处,便是院角那间柴房。”他用下巴点了点角落里一间低矮简陋、堆满了杂物,仅容一床一桌的石屋。
“是,弟子明白。”苏月儿垂首领命,声音平静。她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处境。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小白熊被砍双掌的事情凄惨遭遇,不知通过何种途径,竟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在整个小小的炊事班,在这连同管事共八人传开了。而且流传的版本,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歪曲——一个心肠歹毒、妄图窃取灵宠熊掌炼丹的凡间女子,被宫主亲自擒回,罚做苦役!
于是,从苏月儿踏入炊事班小院的那一刻起,无形的排斥和冰冷的敌意就如影随形。
“看,就是她!那个差点害死小白的恶毒女人!”
“啧,长得倒是清秀,心肠却如此狠毒!连那么小的熊崽都不放过!”
“宫主心善,只罚她做苦役,要我说,就该废了她的手脚,扔进寒冰狱!”
“离她远点,晦气!谁知道她身上沾了什么煞气!”
“活该!以后有她受的!”
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毒针,从四面八方向苏月儿刺来。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会故意狠狠撞她一下;她清洗好的蔬菜,转眼会被“不小心”撒上泥沙;她费力劈好的柴火,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散落一地;她分到的食物,永远是最差最少的那一份,甚至有时“遗漏”;她住的柴房,半夜会被泼上冰冷的脏水……
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说话。她的存在,就像一块散发着恶臭的污渍,被这个小团体彻底地隔绝开来。所有人都用鄙夷、厌恶甚至是恐惧的眼神看着她。
这天午后,苏月儿正蹲在冰冷刺骨的水渠边,奋力刷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她的双手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知觉。一个身材微胖、名叫张厨的杂役弟子,端着一大盆刚切完生肉的油腻砧板和刀具走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哗啦”一声,将脏污尽数倾倒在苏月儿即将洗完的碗碟堆里,浑浊的血水和油污瞬间将苏月儿刚洗净的成果覆盖。
“洗完了?正好,把这些也洗了。”张厨语气理所当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苏月儿抬起头,看着对方那张带着嘲弄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发麻的手和一片狼藉的水盆。一股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那股气憋了回去。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些沾满血污油腻的砧板刀具捞进盆里,继续埋头刷洗。
“哑巴了?”张厨嗤笑一声,似乎对她的逆来顺受很不满意,故意用沾着油污的鞋子在苏月儿身边的水渍里踩了踩,溅了她一身泥点,然后哼着小曲走了。
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这天傍晚,苏月儿正小心翼翼地将清洗好的、一摞珍贵的青玉餐具送往膳房。这些餐具光滑易碎,稍有差池便是重罚。她精神高度集中,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刚走到膳房门口,一个身影突然从侧面快步走出,似乎“无意”地用肩膀狠狠撞了她一下!
“啊!”苏月儿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手中那一摞价值不菲的玉盘眼看就要脱手飞出!
她拼尽全力扭转身形,试图挽救,但惯性太大,只听“哐啷!啪嚓!”几声脆响!最上面两只玉盘还是滑落在地,摔成了几瓣!
碎裂声在寂静的傍晚异常刺耳。整个膳房内外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苏月儿和地上的碎片上。
撞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穿着明显比其他杂役弟子精致些的女子——曹玉。此刻,她脸上没有丝毫惊慌或歉意,反而带着一种看好戏的戏谑笑容,抱着手臂,斜睨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苏月儿。
“哎哟喂!我说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曹玉率先发难,声音又尖又锐,“这可是供奉给金丹长老用膳的‘冰魄玉碟’!你知不知道它们的价值?把你卖了都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