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小白熊又叫了一声，声音里似乎带着委屈。
苏月儿的心猛地一揪。她知道忘言说得是残酷的现实。为了一个陌生的、甚至可能带来灾祸的小生命，赌上他们两个大人的性命，甚至间接赌上他表妹最后的生机……这值得吗？医者的仁心与现实的残酷在她心中剧烈交战。
最终，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似乎让她纷乱的思绪瞬间凝结、清晰。她迎向忘言焦灼甚至带着一丝责备的目光，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忘言，我明白你的担忧，每一粒粮食都关乎生死。但若在这一天之内，我们无法在这附近找到一只自然死亡的白熊尸体，取其掌而不必杀生……”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小白熊腿上那狰狞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伤口，眼神变得更加锐利，“或者找到关于寒心草根源的关键线索，我们就立刻下山！绝不拖延一刻！我苏月儿以苏家百年医德起誓！”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敲打在冰冷的洞壁上，也敲打在忘言濒临崩溃的心弦上。火光映着她苍白却坚毅无比的脸庞，那是一种超越了恐惧和疲惫的信念之光。
忘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怜悯，有医者的固执，但此刻，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天人交战。表妹绝望的脸庞、苏月儿此刻无畏的守护、寒心草的诡异恐怖、仅剩的口粮……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碰撞撕扯。最终，他那紧握得指节发白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颓然垂下头，肩膀垮塌下来，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好……苏月儿……就听你的。一天！只有一天！”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警告，“一天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必须走！风雪不会留情，表妹……更等不起！”
“一言为定！”苏月儿重重点头，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并未落地，只是暂时被这脆弱的约定压住了。她不再犹豫，将包袱里最后两个肉饼也撕碎了，小心翼翼地喂给那只似乎永远也填不饱、急需能量对抗体内毒素和寒冷的小白熊。
小白熊“吱吱”叫着，贪婪而满足地吞咽着，小小的身体在食物的热量和苏月儿轻柔的抚摸下，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生机，蜷缩在她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偶尔因为腿上的剧痛而抽搐一下。
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两人紧绷的神经。苏月儿抱着温热的小熊，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忘言则坐在稍远一点的角落，背对着她和熊，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刀锋对着洞穴深处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仿佛在防备着随时可能从腐肉中爬出的恶魔。跳跃的火光逐渐黯淡，最终只剩下零星的红炭，在绝对的寒冷和死寂中，苟延残喘般地明灭着。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
时间在极度的寒冷和疲惫中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一瞬，也许是漫长的几个时辰。
忘言猛地睁开了眼睛。并非惊醒，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苏醒般的清醒。怀里的温暖早已散尽，只剩下坚硬冰冷的岩石触感。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听到苏月儿均匀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那是疲惫至极的沉睡。他能听到更微弱、带着一丝痛苦抽搐的小熊的呼吸。但最重要的，是他脑海中那疯狂滋长的念头，如同腐心草的根须，缠绕着他最后一丝理智。
黑暗中，表妹苍白脆弱的脸庞再次浮现，那双曾经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哥……冷……疼……”这无声的呼唤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窝。
一天？等不起了！
他之前被苏月儿关于“毒药”的说法震慑，又被寒心草的诡异所骇，但此刻，在绝对的黑暗和绝望的压迫下，另一种疯狂占据了上风：万一呢？万一那只熊掌没苏月儿说的那么毒？或者，万一表妹命不该绝，能扛过去呢？这可能是唯一能救她的东西！而苏月儿……她太天真了！她的仁慈，会害死所有人！
一个清晰、冷酷、带着背叛气息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
他像一只幽灵，无声无息地撑起身子。动作轻缓得没有带起一丝风声，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这份刻意的冷静。他冰冷的指尖摸到了腰间那个硬邦邦的小皮囊——里面装着宝贵的火绒和一小瓶应急用的煤油。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了那柄从未离身的、淬炼过无数山野猛兽生命的精钢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浮动的心稍稍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决心。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挪到沉睡的苏月儿身边。借着洞口缝隙透入的、微乎其微的雪地反光，他看到了她沉睡的侧脸，眉头即使在梦中依旧微蹙着，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她怀里，那只该死的小白熊蜷缩着，发出细微的鼾声。
动手！不能再犹豫！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残忍的精准。他猛地伸手，不是去捂苏月儿的口鼻——那样风险太大——而是直接探向她怀里的小熊！粗糙的大手瞬间捂住了小白熊整个口鼻，同时另一只手中的布团狠狠地塞进了它因窒息而本能张开的嘴里！
“呜……！”小熊的惊叫和呜咽被死死堵在口中，只剩下沉闷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它小小的身体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但忘言的力量岂是这只原本就虚弱伤病的小兽所能抗衡？他强壮的手臂如同铁箍般死死禁锢住它，将它整个从苏月儿的怀抱里硬生生剥离出来！
苏月儿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了异动，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小……白……”但极度疲惫的她并未醒来。
忘言的心脏狂跳如擂鼓，额角渗出冰冷的汗珠，但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将疯狂挣扎扭动、却发不出有效声音的小熊死死按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顶住它瘦弱的身体。黑暗中，他凭借着惊人的方位感和无数次猎杀的经验，精准地锁定了小熊两只前掌的位置！
匕首的寒光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划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
噗嗤！
利刃切割血肉和骨骼的闷响，在死寂的山洞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溅出来，溅了忘言一脸一手，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
“呜——！！！”被布团堵住的小熊发出了凄厉到极致、却只能闷在喉咙深处的惨嚎！那是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而疯狂地痉挛、抽搐！
忘言咬紧牙关，面部肌肉扭曲，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火焰。他甚至没有去看小熊那双在黑暗中骤然睁开、充满了无尽痛苦、惊恐和不解的绝望眼睛。他手腕一转，匕首再次挥下！
噗嗤！
第二声闷响！第二只毛茸茸的、还带着温热体温的小熊掌被生生斩落！
快！快走！决不能让她醒来看到！
忘言粗暴地将两只还在微微抽搐、滴着鲜血的幼小熊掌塞进怀里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布袋中，那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他看都没看地上那只瞬间停止了挣扎、只剩下微弱抽搐、陷入濒死休克的小熊，也顾不上擦拭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他迅速转身，将皮囊中的煤油尽数倾倒在洞穴入口处干燥的柴薪和他们之前收集的一些枯枝落叶上！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
最后，他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取出火绒和火石。
咔嚓！嚓！嚓！
火星迸溅！微弱的火苗触碰到浸透煤油的柴薪——
轰！
烈焰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恶魔，瞬间爆燃！明亮的火舌带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凶猛地舔舐着洞穴入口，贪婪地向洞内蔓延！火光瞬间照亮了忘言那张沾满血污、扭曲而决绝的脸，也照亮了他身后那片被血腥和烈焰充斥的狭窄空间！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身后那个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刚刚还许诺一起等待一天的女人，以及那只被他亲手残害的生灵。他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了洞外肆虐的暴风雪之中，身影瞬间被无边的白色狂潮吞噬。
…………
“咳！咳咳咳……”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将苏月儿从深沉的噩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什么味道？！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烟味！呛得她肺部如同火烧！视线一片模糊，泪水被刺激得汹涌而出！
她本能地想要坐起，却感觉怀里空落落的！
小白？！
她猛地低头，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怀里哪还有那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
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
洞口处，熊熊烈焰正疯狂地燃烧、跳跃，贪婪地吞噬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如同黑色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向洞内倒灌！火光照亮了整个洞穴，也照亮了她身前地面上一滩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
血迹旁边，是那只小白熊！
它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着，如同被扔上岸濒死的鱼。它两条前肢的位置……赫然只剩下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的断口！暗红的鲜血正汩汩地从断口处涌出，染红了身下大片的地面！它被撕裂的嘴巴里还塞着那块污浊的布团，只能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大量血沫从口鼻中涌出！那双曾经懵懂纯净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直勾勾地、带着无尽的控诉，望向火光的方向——望向忘言消失的洞口！
“不——！！！”苏月儿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那声音穿透了烈焰的咆哮，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难以置信的惊骇和被至深背叛的滔天愤怒！
她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她像疯了一样扑向那只垂死的小熊，颤抖的双手想要去捂住它那恐怖的伤口，想要把那该死的布团从它嘴里抠出来，想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来弥补这无法挽回的惨剧！但手伸到半空，却被那汩汩涌出的鲜血和惨烈到极致的景象骇得僵在原地！
“忘言！！！”她猛地抬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燃烧的洞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里淬炼出来的冰刃，“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啊——！！！”
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无尽的冰冷和绝望。浓烟滚滚，热浪灼人，空气正被飞速消耗。火焰已经蔓延到了洞口堆积的柴薪深处，正向内推进！洞内空间有限，温度急剧升高，氧气飞速减少！呛人的浓烟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我要死在这里吗？”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她所有的愤怒，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我不想死……因为我还要孝顺我的父母……我还要回去……问问他……为什么……”泪水混合着烟灰，在她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吱……嗬……”地上垂死的小熊发出最后一声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那微弱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苏月儿的心上来回切割。
它也要死了嘛！被忘恩负义地残害！而她，也要被活活烧死、熏死在这绝壁上的牢笼里！为了救一个性命垂危的人，另一个生命被残忍剥夺，而她自己，也将成为这雪山上另一具无人知晓的枯骨！
这就是结局吗？这就是她相信的“重情重义”？这就是她坚持的“仁心”换来的结果？！
绝望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越收越紧。她踉跄着后退，背靠住冰冷刺骨的洞壁，灼热的空气和冰冷的岩石形成诡异的反差。她看着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凶猛的火焰，看着地上那小小的、渐渐停止抽搐、瞳孔开始涣散的身体，万念俱灰。
就在意识即将被浓烟和绝望吞噬的瞬间——
呼——！！！
一股极其猛烈、冰冷彻骨的狂风，毫无预兆地、如同万载玄冰凝聚成的巨龙，从洞穴深处那片被遗忘的、深邃无边的黑暗中咆哮而出！
这股风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狂暴！如此冰冷！
它裹挟着无数细碎尖锐的冰晶和冻得如同铁砂般的雪粒，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翻滚着白雾的寒流狂飙！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洞穴！
那肆虐的火蛇，在这股绝对零度般的寒潮面前，脆弱得如同烛火！只一刹那，熊熊燃烧的烈焰发出了不甘的“嗤嗤”哀鸣，火苗剧烈摇曳、挣扎，然后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冰霜巨手狠狠掐灭！大片的浓烟被这股狂风吹得倒卷出洞外！灼人的高温瞬间被刺骨的严寒取代！
前一秒还是烈焰地狱，下一秒已化作冰雪囚牢！
洞壁、地面，甚至在苏月儿的睫毛和头发上，瞬间凝结出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苏月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了。刺骨的寒冷让她剧烈地颤抖，却也让她被浓烟呛得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她猛地瞪大眼睛，心脏狂跳，一个尘封的古籍记载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北荒异闻录·雪松卷》有云：雪松绝顶，有寒玉仙踪，吐纳冰魄，一念可熄地火，一息可凝玄霜……
雪松山上……常驻仙人！
是仙人？！是洞中记载的那位能掌控冰霜之力的存在出手救了我们？！
“咳咳……咳……”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挣扎着想从冰冷的岩石地上爬起来，目光急切地投向洞穴深处那片深邃的黑暗——寒流的来源！
那里，不再是绝对的漆黑。
在洞口残余的、即将彻底熄灭的炭火的微弱余光映照下，在漫天还未落定的冰晶雪沫的折射中，一道模糊的、修长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洞穴深处的阴影边缘。
看不清面容，看不清衣着。只能看到一个极其朦胧的轮廓，仿佛是由最纯净的寒冰与飘渺的雾气共同凝聚而成。那身影散发出的气息，并非温暖祥和，而是一种绝对的、亘古不变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与疏离。
风，静止了。冰晶纷纷扬扬地落下。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苏月儿粗重的喘息声和……地上那只小熊越来越微弱、直至彻底消失的呼吸声。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道朦胧的冰雾身影，静静地“注视”着洞口的方向，又似乎将目光扫过那已经失去生命的小小躯体，最后，落在了狼狈不堪、满脸泪痕与烟灰、眼中交织着恐惧、悲痛与一丝渺茫希望的苏月儿身上。
无声的压力，比刚才的烈焰和寒风更加沉重，弥漫在冰冷死寂的洞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