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房的寒意像磨钝的刀锋,慢条斯理地刮过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雪松山的夜从来不是寂静的,寒风裹挟着尖利的呼啸,在厚重的石窗外反复冲撞,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在顽强地抠挖着缝隙。逼仄的房间里,挤着五张铺位,空气凝滞,混杂着潮湿木头、廉价灯油和人体本身那股捂不热的微酸气息。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立在角落的木箱上,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的撕扯下摇曳挣扎,投下大片跳跃不定、鬼影幢幢的昏黄光斑,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在粗糙的石墙上无声地狂舞。
可玉的床铺紧挨着冰冷的石墙,此刻她裹紧了那床薄得像纸的粗麻被子,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片在朔风里即将凋零的枯叶。细密的汗珠不断从她的额头、鬓角沁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凉的湿意。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紧锁的眉头拧成一个痛苦的结,仿佛在噩梦中徒劳地挣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压抑的嘶声,像破败的风箱在艰难地拉动。
苏月儿睡在斜对面,她睡眠向来很浅。那细微的、痛苦的抽气声钻进耳朵,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她混沌的意识。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了一下。借着油灯微弱摇曳的光芒,她清晰地捕捉到可玉在寒冷中无意识抽搐的身体轮廓。
“玉儿?”苏月儿撑起身,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在一片沉滞的呼吸声中显得突兀,“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很冷?”她掀开自己同样单薄的被子,赤脚踩上冰凉刺骨的泥地。
寒气立刻从脚底板蛇一般窜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牙齿几乎要磕碰出声。她快步走到可玉床边,俯下身去。
“冷……好冷啊……太冷了……”可玉含糊地呓语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格格地打着寒颤,声音断断续续,仿佛被冻住了气管。
苏月儿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灼人,湿漉漉的汗水粘在指腹上,那热度几乎灼痛了她的神经。一股混杂着焦灼和忧虑的情绪猛地攫住了苏月儿的心。
“难道你发烧了?”苏月儿的声音绷紧了,眼神迅速扫过可玉灰败的脸色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这边的动静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惊动了房间另外三个角落的沉寂。刘曦、王芳、李子涵、阿萍也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们惺忪又不耐烦的面容。
“又来了?”刘曦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睡意被打断的不满,她裹紧被子坐直,瞥了一眼蜷缩的可玉,眼神里没有温度,“啧,雪松山这鬼地方,寒气侵骨,哪是凡人能久待的?”
王芳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语气平淡却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熬不了多久的。寒气入体,积重难返,这就是个催命符。”
李子涵干脆裹着被子重新躺下,面朝着冰冷的墙壁,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我早跟她说过无数遍,练不出真气就趁早认命下山!死赖在这儿有什么用?自打她上山熬过两年,这鬼毛病就缠上了,七天里总得闹腾一回,这都折腾一年多了!纯属自己找死!”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可玉似乎被这几句无情的话语刺得清醒了一丝,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目光浑浊却异常执拗地扫过室友们模糊的脸,最后落在苏月儿焦灼的眸子上。她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像是在积蓄力量,声音微弱却斩钉截铁:“走?我凭什么走?”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她痛苦地弓起背,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嘶声道:“这里……就是我的家!宫主……宫主待我恩重如山……没有他,我早就是路边冻僵的野狗了……恩情未报,我死也要死在这雪松山上!”那近乎偏执的固执,在病痛的折磨下更显出一种凄厉的壮烈。
苏月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眼前这个在病痛中被同伴奚落、却依旧固执坚守的女孩,与白日里处处刁难她的那张刻薄面孔,无论如何也重叠不起来。那尖刻与此刻的脆弱倔强,形成了令人窒息的落差。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迫自己的声音带上一点轻松的暖意。
“好啦好啦!”苏月儿轻轻拍了拍可玉滚烫紧绷的手臂,试图用动作传递一丝抚慰,“不就是发个高烧吗?又不是什么绝症,看把你急的。”她顿了顿,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凑近了一点,声音压低了,却清晰地传入可玉和那几个竖着耳朵的女修耳中,“悄悄的告诉你啊,我上山之前,差点就开药铺当坐堂大夫了!这点小毛病,难不倒我。”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身奔向门口。拉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加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卷走房间里本就稀薄的热气,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乱舞,几乎熄灭。苏月儿毫不犹豫地冲入了外面刀子般割人的寒夜。走廊漆黑一片,只有远处不知哪个角落透出的一点微光。她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走向灶房的方向。冰冷的空气呛入肺管,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灶房冰冷空旷,巨大的铁锅像一只沉默的黑色巨兽蹲伏在灶台上。她摸黑找到水缸,舀起冰冷的清水倒入锅中。生火的过程笨拙而艰难,冰冷的火石滑得捏不住,好不容易擦出的火星落在引火草上,几乎立刻就被无处不在的寒气扑灭。反复数次,指尖冻得麻木通红,才终于引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她小心地添着柴,看着那橘红色的光晕在冰冷的灶膛里渐渐壮大跳动,才猛搓了几下冻僵的手,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气。
时间在寂静的灶房中流逝,只有柴火噼啪的爆裂声和锅底水泡轻微的咕嘟声。水终于滚沸了,白色的蒸汽翻腾着涌出,带着一丝微弱的热气驱散了一小片冰冷。苏月儿连忙从旁边的木架上拽下一条还算干净的棉布毛巾,浸入滚烫的水中,忍着烫手的灼热飞快拧干,叠好,双手捧着跑回寝室。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寒气正透过单薄的鞋底向上侵蚀。
寝房里,气氛凝滞。刘曦、阿萍、王芳和李子涵并未重新睡下,她们裹着被子坐在各自的铺上,三双眼睛在昏暗中无声地聚焦在苏月儿匆忙的身影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漠。
苏月儿顾不得她们的眼光,快步走到可玉床边。可玉的颤抖似乎更厉害了,牙齿磕碰的咯咯声清晰可闻。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散发着滚烫蒸汽的毛巾敷在可玉滚烫的额头上。毛巾的热度似乎暂时穿透了那层冰冷的外壳,可玉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呻吟的喟叹,无意识地微微偏头,将脸颊更紧地贴近那点来之不易的温暖。
“你在干什么呢?”刘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这点微弱的温情平衡。她语调平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疑,“凡人那套治病的法子,在这雪松山顶屁用没有!懂吗?”
王芳嗤笑一声,接口道,语气充满了现实冷酷的尖刻:“就是!这里是修仙宗门,不是山下闹瘟疫的村子!寒气入了骨髓,跟皮肉上那些风寒发热是一回事?你今天给她捂热了,明天呢?寒气还在骨子里作祟!后天呢?大后天呢?你还能天天烧水给她敷?”
李子涵侧过身,对着她们这边,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清她嘴角一个嘲讽的弧度:“趁早死心吧!这事儿,只有一条路——赶紧禀告宫主,把这累赘送下山去!她自己找死,别拖着我们跟着一起倒霉!”
可玉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似乎在极力抗争着昏迷的拉扯。她的指尖抠紧了身下冰冷的草席,指节泛白。听到“下山”二字,她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仿佛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判决。
“下山……”李子涵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和深深的嘲弄,“说得轻巧!宫主日理万机,会为了一个烧火丫头,巴巴地跑去火焱山,低三下四看那位宫主的冷脸?就为讨一颗浩阳丹?哈!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苏月儿心头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关于“浩阳丹”的希冀。
然而,这三个字却在苏月儿脑中轰然炸开,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线微光。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刘曦、阿萍、王芳和李子涵的脸颊,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失礼:“浩阳丹?你们刚才提到浩阳丹?那是什么?它真能救可玉?”她迫切地追问,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们又是如何得知它有这等奇效的?”
空气诡异地凝滞了一瞬。紧接着,四人脸上几乎同时浮现出一模一样的表情:嘴角牵起一丝古怪的弧度,眼睛微微眯起,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充满了优越感和嘲弄的眼神。那无声的默契像一根根细针,刺在苏月儿焦灼的心上。她们的笑,分明是在嘲笑她的天真无知,嘲笑她对修仙界最基本常识的匮乏。
刘曦率先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敷衍和居高临下的“指点”,“苏大小姐,看来你在山下,确实只学了点凡尘俗世的医术皮毛啊!”她特意拖长了“大小姐”三个字,嘲讽的意味浓得化不开,“这浩阳丹嘛,炼制起来其实极其‘简单’,”她刻意加重了“简单”二字,王芳和李子涵嘴角的讥诮更深了,“所需要的药材,少得可怜。”
王芳接过话头,语速飞快,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烂熟的经文,语调平板毫无起伏:“就一种,名叫浩阳草。喏,就是山路两边,那些死皮赖脸钻在雪堆里、冻不死也踩不烂的绿色小草,漫山遍野都是,贱得很。”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那所谓贱草的不屑。
李子涵坐直了身子,双手比划了一下,做出一个“炼制”的姿势,语气却更显轻蔑:“‘只需’,”她也刻意强调了这两个字,“引来那天光之火,一刻不停地煅烧一根浩阳草,整整一刻钟,‘就能’得到一颗纯净无瑕、药力通天的浩阳丹了!”她放下手,摊了摊,脸上笑容讥讽,“怎么样?苏医师,听上去是不是比你在山下熬一锅退热汤还容易?”
可玉在滚烫的毛巾下艰难地喘息着,挤出一丝苦涩无比的声音,揭穿了这看似“简单”背后的残酷真相:“这就是炼制浩阳丹的全部方法……听着容易……”她剧烈地咳了几声,才断断续续地接下去,“可……可实际上……难如登天!别说宫主大人……便是火焱山上……专精火系神通的宫主……耗尽心力……也炼不出……真正的……浩阳丹……”她的声音越来越弱,透着彻底的绝望。
苏月儿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她瞬间明白了她们笑容里的含义。简单?这简直是最荒谬的陷阱!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干涩地低声问道:“浩阳草虽易得,但那‘天光之火’……恐怕才是浩阳丹无法炼成的真正关键?”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的核心。
“哟,脑子还不算太笨嘛?”刘曦挑了挑眉,语带讥讽,“这点倒是赶紧记牢了。没错,宫主每年都会考校我们一次宗门炼丹典籍的基础常识,浩阳丹的炼制之法,那是必考题!答不上来?哼哼,就等着收拾包袱滚下山吧!”她突然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意味深长,带着一丝试探和幸灾乐祸,“不过嘛……我看你苏大小姐,怕不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雪松山?”
王芳立刻接口,语气笃定:“废话!你看她平日那样子,摸过练功石一次吗?问过一句功法口诀吗?像个想修仙的人吗?”她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苏月儿单薄的身形,“能在山下学医,想必家里有点门路吧?怕不是被家里硬塞上来的?心里指不定多恨这地方呢!”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开苏月儿极力隐藏的过往。
苏月儿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脸颊,烧得她耳根发烫。她用力咬住下唇,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驳硬生生咽了回去。争论这些有何意义?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下的病患上。她伸手探了探可玉的额头,那块热毛巾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温度,触手只剩微温。
“玉儿?”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放柔了许多,“你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
可玉费力地半睁开眼,眼神迷蒙涣散,但似乎比刚才清明了一点点。她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声音细若游丝:“好像……没那么冷了……这热敷……有点用……”她顿了顿,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苏月儿写满担忧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混杂着病痛、虚弱、一丝残留的抗拒,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依赖。她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嘴唇,声音带着一种病中的飘忽和难以言喻的古怪担忧:“你……你也要当心……你这样……不修炼……不运功护体……寒气……迟早也会……钻进你的骨头缝里……”
苏月儿微微一怔。这句虚弱却透着真切关心的话,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进她原本焦灼烦乱的心湖,漾开一圈意想不到的涟漪。白日里可玉那刻薄刁难的模样瞬间闪过脑海,与眼前这个在病痛中还本能地担忧她安危的女孩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割裂感。她鼻尖莫名一酸,随即又强行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现在不是感动的时候。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已经变凉的毛巾从可玉额头上揭下。指尖拂过她滚烫的皮肤,那热度依旧灼人。她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再去灶房更换热水。
“省省力气吧,”李子涵冰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不抱任何希望的冷漠,“没用的。热敷顶多让她现在好受那么一口气。”她翻了个身,彻底背对着她们,声音闷闷地钻进苏月儿的耳朵,“寒气在骨髓深处扎根,凡俗之火的热力根本透不进去。熬吧,看她能撑几晚。要么自己滚,要么……等着收尸。”
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寒气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月儿的耳膜。她握着门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木纹里。冰冷的木刺扎进指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那股翻涌的无力感和愤怒。
她沉默着,没有回头反驳,只是用力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刺骨的寒风立刻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瞬间将她单薄的衣衫吹透。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关紧咬,毫不犹豫地再次踏入那无边无际、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黑暗之中。
灶房里的火堆已经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暗红余烬。苏月儿冻得手指僵硬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她哆嗦着重新添柴,费力地拨弄着那点残存的火星。冰冷的柴薪带着寒意,许久后才不情不愿地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火苗,幽幽地舔舐着锅底。寂静的灶房里,只有她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她靠着冰冷的灶台蹲下,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身体在严寒中本能地颤抖着寻求生机,思绪却异常清明锐利,像被这雪松山的寒气打磨过一样。
浩阳丹……天光之火……
黑暗中,她摊开冻得失去知觉的掌心,借着灶膛内微弱跳跃的火光,怔怔地看着自己指腹上那些细小的、几乎被遗忘的旧痕——那是无数次捣药、碾磨、挑拣药材留下的印记,是她在山下小药房里日复一日勤恳劳作的证明。祖父苍老而慈和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带着药草的苦涩清香:“月儿啊,用药如用兵,知其性,明其理……更要紧的是,这一颗心……你手里的药,是救命稻草,也是生死判书……存一份敬意,存一份悲悯……”
悲悯……
她猛地握紧拳头,冰冷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那尖锐的痛感驱散心头的迷茫和无助。草药……药理……这是她唯一熟悉、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的目光如同鹰隼捕捉猎物般,瞬间扫过灶房角落。
那里堆放着她们白日采摘回来、预备晒干当柴火用的草药残枝败叶。借着昏暗的光线,她模糊辨认出一些轮廓——有叶片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有茎干略显紫红的……或许……或许其中就有那所谓的“浩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