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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儿那句“就是存心要你们送命!”如同惊雷炸响在人群上空。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拔高,惊疑、愤怒、怜悯的目光交织着射向场中那对凄凉的兄妹。涂炭的姑娘宁缺发出一声小兽受伤般的呜咽,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忘言褪色的衣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溺水中唯一的浮木。忘言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张俊美却憔悴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眼底深处那点强撑的体面和书生的清高,在苏月儿毫不留情的诊断下被彻底击碎,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恐惧。
铃铛听得心惊肉跳,自家小姐平日里待人温和,钻研医道时虽也严谨,却从未如此言辞锋利、直指人心。她知道小姐这是动了真怒,气那庸医害人,更气这书生的糊涂险些断送亲人性命。可这话……也太犯忌讳了!铃铛急得额头冒汗,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把拉住苏月儿的胳膊,声音带着哀求的颤音:“小姐!慎言啊!这话太重了!咱们……咱们先回去吧!”她拽着苏月儿就想往人群外挤,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苏月儿被她拽得一个趔趄,眉头微蹙,但目光依旧紧紧锁在忘言和宁缺身上,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铃铛眼见拉不动,再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那些探究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一股委屈和固执涌上心头。她猛地松开手,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好……好……我知道错了!我这就走!”说罢,竟真的转身,拨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背影带着几分赌气的决绝,又透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
苏月儿看着铃铛消失在人群缝隙里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但很快又被眼前的病人拉回了心神。她重新蹲下身,目光柔和却坚定地看着惊恐不安的宁缺,放缓了声音:“别怕。既是赤血苔的阴火毒,并非无解。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此毒虽烈,也必有克制之物。”
就在这时,铃铛已经走出了大约二十步远。街道喧嚣声被甩在身后一小段距离,她混乱的思绪稍微平复了些。刚才那番话……确实不该对小姐那样……小姐是在救人啊!一股强烈的懊悔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停住脚步,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下意识地就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石榴红的披帛,鹅黄的罗裙,发间赤金蝴蝶簪的光芒……
没有!
铃铛的心骤然一沉!小姐没跟上来?!
她急忙转身,踮起脚尖,焦急的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只见人群中心,苏月儿依旧蹲在那里,但她的动作却让铃铛瞬间瞪大了眼睛——小姐竟然……弯腰……将忘言铺在地上的那张写着“卖身契”的靛蓝粗布宣纸,小心翼翼地拾了起来!阳光洒在泛黄的纸面上,“终身相报”四个墨字和那方小小的“忘言”朱砂印,在苏月儿白皙的手指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铃铛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规矩、体统、危险、后果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像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使出全身力气拨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冲回苏月儿身边,一把抓住她拿着宣纸的那只手,声音又急又怒,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的大小姐!你这是要干什么呀?!不能随便动人家东西的!快放下!”铃铛试图去抢那张纸,语无伦次,“而且……而且人家现在已经够惨的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拿他开涮啊?这……这不合规矩!夫人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苏月儿攥着宣纸的手纹丝不动,任由铃铛抓着她的手腕摇晃。她抬起头,看着铃铛急得通红的脸颊和泛着水光的眼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安抚又带着点顽皮的弧度,声音清晰地问道:“铃铛,以你从小跟着我到大的了解,你觉得你家小姐我,是那种会拿别人的苦难开玩笑、落井下石的人吗?”她的目光清澈坦荡,直直望进铃铛慌乱的心底。
铃铛被她问得一怔,抓着苏月儿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松了。她看着自家小姐那张熟悉的、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脸庞,此刻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戏谑,只有一种她熟悉的、当小姐决定要救治某个疑难病人时的郑重和坚定。铃铛的怒火和惶恐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下去,只剩下浓浓的困惑和不情愿。她扁了扁嘴,声音低了八度,带着浓浓的委屈:“当然……当然不是!小姐你最心善了……”可随即她又猛地抬头,声音再次拔高,充满了不解和焦虑,“可是什么?你捡这个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想让他……”
还没等铃铛把那个可怕的词说出来,苏月儿已经打断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更是像一道惊雷劈在忘言的心上:
“我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白熊。”
“什么?!”铃铛失声尖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就说!我就说读书不好!”她急得直跺脚,手指几乎要点到苏月儿的鼻尖,“如果你不读那些稀奇古怪的医书、杂记、游记,你一定不会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得到那要人命的白熊!究竟是哪位‘神医’,把这种邪门的东西写到书里面去的啊!害人不浅!你看你,现在摊上大事儿了吧!”她的话语连珠炮似的,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和对小姐“冲动”的埋怨。
苏月儿却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迎着铃铛几乎喷火的目光,脸上那抹浅月般的笑容依旧温婉动人,甚至带着点小姑娘的执拗,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乐意。”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
在忘言模糊的泪眼中,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消失了。唯有眼前这位苏家大小姐的身影,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线里。她蹲在那里,身姿依旧优雅,石榴红的披帛沾染了些许地上的尘埃,却丝毫不掩其华彩。她说着关乎生死、关乎冒险的话,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笑容,如同初升的月牙,朦胧清冷,却又悄然驱散着笼罩心头的绝望黑暗。除了他相依为命、此刻形容狼狈的表妹宁缺,苏月儿是他短暂人生中所见过的,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儿。这份美丽,不在于容颜的精致(虽然她确实很美),而在于这份身处繁华却俯身尘埃的善意,在于这份明知危险却慨然应诺的勇气。她的笑容,像冬日里的一簇炭火,足以温暖一颗冰冷至绝望的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感激猛地冲上忘言的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他双膝一软,几乎又要跪倒,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哽咽,所有的尊严和骄傲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卑微的祈求:
“谢……谢谢小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明亮的眼睛。
“谢什么谢!”铃铛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挡在了苏月儿身前,叉着腰,对着忘言怒目而视,“要你谢了吗?你谢早了!你那张纸可是写得清清楚楚——‘救命之恩,终身相报’!要是真成了,你就是我家小姐一辈子的仆人!明白了吗?卖身契!懂不懂!”她故意把“卖身契”和“仆人”咬得很重,试图用这种冷酷的现实吓退对方,更是想让自家小姐清醒一点。吼完忘言,她立刻转身拉住苏月儿的胳膊,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十二万分的恳求:“小姐,走吧!我们回家吧!这浑水真的不能趟啊!太危险了!夫人老爷知道了……”
苏月儿轻轻拍了拍铃铛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忘言那张沾满泪痕和尘土却依旧难掩清俊的脸上,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和温和的好奇:“忘言公子,我还没为你做什么呢,甚至还没起步,你就急着感谢我?”她微微歪了歪头,那神情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你这人,还真有意思。”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紧紧护着的宁缺,声音沉稳了几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这里,并没有一副现成的白熊熊掌。我家中药库虽大,也不会存这等罕见且难以保存之物。”
忘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依旧充满希冀地看着她。
“但是,”苏月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而锐利,如同出鞘的短匕,“我可以告诉你,并带你去找可能存在白熊的地方。若运气眷顾,或许能寻得一副新鲜的熊掌。”
听到“可以找到”,忘言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然而!”苏月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忘言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你要明白一点!白熊乃雪域凶兽,力大无穷,领地意识极强,猎熊,绝非易事!那是真正的搏命之举!我们想要得到这一副熊掌,其间凶险重重,九死一生!稍有不慎,非但取不到药引,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葬身熊腹,尸骨无存!这是性命之危,绝非儿戏,你可想清楚了?”
她的话语冰冷而残酷,像一盆冰水,将忘言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摇摇欲坠。他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身体微微颤抖,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蜷缩在地、呼吸微弱的宁缺。那涂满炭灰的半张脸,那颈后溃烂流脓的红斑,那微弱的、痛苦的呻吟……每一丝痕迹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漂亮的星眸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不再看苏月儿,反而对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表妹,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在神前立下最重的誓言:
“我愿意!只要能救表妹,我忘言,愿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
“爱谁谁?!没兴趣听你表忠心!”铃铛气呼呼地打断这悲壮的宣言,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小姐从这件荒唐事里拉出来。她用力拽着苏月儿的胳膊,“小姐,你听见了?他愿意去死!那就让他自己去死好了!我们回家!”
苏月儿没有理会铃铛的拉扯,也没有再看忘言那视死如归的神情。她的目光落在手中那张简单的“契约”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忘言”那方小小的印痕。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澄澈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番关乎生死的警告只是寻常对话。
“走吧。”她对铃铛说,语气不容置疑,“先回府。”
铃铛一愣,随即大喜:“回府?好!好!我们这就回家!”她以为小姐终于想通了,忙不迭地点头。
然而,苏月儿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忘言公子,带上你表妹,跟我走。”
“小姐!”铃铛失声叫道。
苏月儿没有解释,只是转身,小心地避开人群,朝着苏府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履依旧从容,背影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然。
铃铛看着苏月儿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那对凄惨的兄妹,再看看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再次袭来。她气得狠狠跺了跺脚,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嘴上喊着“没兴趣”、“爱谁谁”,骂着忘言“读书读傻了”,威胁着“告诉老爷夫人”,可当苏月儿真的做出决定,迈出脚步的那一刻,铃铛所有的抱怨和恐惧,都化作了本能般的追随。她是苏月儿的丫鬟,是她的玩伴,更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金兰”姐妹。小姐要往火坑里跳,她难道能袖手旁观?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铃铛咬牙切齿地低吼一声,带着哭腔,却猛地弯下腰,动作麻利地试图去搀扶地上虚弱不堪的宁缺,“喂!你!还能不能走一点路?我背你!快点!别磨蹭!”
忘言被铃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眼中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愧疚。“姑娘,我来……”他急忙想去帮忙。
“走开!”铃铛没好气地推开他,像头护崽的母狼,“笨手笨脚的,别添乱!”她咬着牙,憋着一股气,硬是将比自己高半头的宁缺背了起来。宁缺轻得吓人,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身骨架的嶙峋。炭灰蹭了铃铛一脖子,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溃烂伤口的气息钻进鼻腔,铃铛皱了皱鼻子,却没抱怨一句,只是闷头跟在苏月儿身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
一行人就这样以一种奇异的组合,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离开了喧闹的街市中心。
铃铛咬着牙,背着昏迷的宁缺,艰难地跟着苏月儿穿过苏府那扇气派的朱漆大门,绕过影壁,穿过回廊。她不敢走正路,专挑僻静的小径,生怕遇到管事或老爷夫人房里的嬷嬷。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宁缺微弱的呼吸喷在她颈后,带着灼人的热气,让她心头沉甸甸的。
终于,她们来到了苏月儿居住的“揽月苑”。铃铛没有丝毫犹豫,背着宁缺径直冲向自己居住的西厢房——那是丫鬟的住处,紧邻着小姐的绣楼,自成一个小院落。她一脚踹开自己那间简单却整洁的房门,小心翼翼地将宁缺放在自己那张铺着蓝底白花粗布单子的床上。动作虽然粗鲁,但落下的力道却极其轻柔。
“呼……累死本姑娘了……”铃铛喘着粗气,抹了把汗,看着床上毫无知觉、半脸黢黑的宁缺,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她还是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转身从自己的衣柜底层翻出一套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干净里衣。她走过去,笨拙却尽量轻柔地开始解开宁缺身上那件污秽不堪、散发着异味的破旧外袄。
“真是……造孽哦……”铃铛一边动手,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语气里带着浓浓的心疼和无奈,“小姐啊小姐,你可真是个活菩萨,专拣最硬的骨头啃……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这丫鬟房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一凳,一个不大的衣柜,最显眼的就是靠墙并排放着的两张小床。本来,按照苏府的规矩,大小姐苏月儿身边至少该有两个大丫鬟伺候。但苏月儿自小有主见,嫌人多拘束,更嫌等级森严失了人情味。她对母亲说:“娘亲,女儿有铃铛一个就好。她既是我的耳朵眼睛,也是我的手脚,更是能说知心话的姐妹。再多一人,反倒生分了。”夫人拗不过她,只得作罢。于是这间西厢房,便成了铃铛一个人的小天地,另一张床一直空着,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铃铛费力地帮宁缺换上干净的里衣,又打来温水,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溃烂的红斑,擦拭她未被炭灰覆盖的半张脸和手脚。动作虽然算不上熟练,却充满了质朴的关怀。
“这样也好,”铃铛看着并排在两张小床上的宁缺,又看看自己那张暂时被占用的床铺,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晚上你睡这张,我睡那张,谁也不会挤到谁。总比……总比她直接进小姐闺房强百倍!要是让夫人知道有陌生病患,还是个男的……”她打了个寒噤,不敢想下去,“小姐啊小姐,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夜色,渐渐笼罩了精致的揽月苑。苏月儿闺房的灯亮了起来,隐约可见她伏案疾书的身影,似乎在查阅着什么典籍。而西厢房里,铃铛坐在空着的那张小床边,守着昏睡中依旧眉头紧蹙、痛苦呻吟的宁缺,小脸上满是疲惫、担忧,还有一丝对明日未知命运的茫然恐惧。
寂静的院落里,只有秋虫的鸣叫和远处更夫传来的梆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