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仙剑女侠传 > 第3章 郎才女貌
换源: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熔金般的夕阳挣扎着沉入屋脊之后,给苏府连绵的青瓦镀上了一层凄清的暗紫色。白日里车马喧腾的庭院,此刻如同被抽干了声音,唯有石阶缝隙里顽强冒头的几丛晚草,在渐起的微风中发出簌簌的轻响,愈发衬得这偌大府邸空旷寂静。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破了这份沉寂。铃铛推着轮椅,小心翼翼地将宁缺送了出来。轮椅上的女子裹在一件半旧不新的素色披风里,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的脸色在廊檐下昏黄的灯笼光里,呈现出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睑下积蓄着浓重的青影,只有那双望向庭院深处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光。

忘言跟在轮椅旁侧,脚步有些沉。他换下了白日里奔波沾尘的粗布衣衫,一身干净的靛蓝书生袍子,腰间束着同色的布带,倒也显出几分挺拔。只是那俊朗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拂不开的倦怠和凝重,如同庭院上空聚拢不散的沉沉暮霭。他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扶稳了轮椅的靠背。

厅堂里烛火通明,亮得有些晃眼。上首两张紫檀圈椅上,端坐着苏府的主人。老爷苏澈,体态富泰,一身玄色锦缎袍子上绣着精细的云纹,拇指上硕大的翠玉扳指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端着茶盏,脸上带着商人惯有的、仿佛丈量过尺寸的笑意,目光落在忘言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估量。夫人张丽坐在他身旁,身着绛紫色团花褙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点翠凤钗,神色雍容,嘴角含笑,目光却同样锐利如针,细细密密地扫过忘言,又掠过轮椅上的宁缺,最终落在自己女儿身上,才显出一丝真切的暖意。

苏月儿就盈盈立在父母身侧。她换了一身簇新的鹅黄色罗裙,衬得肌肤愈发莹白,乌黑的发间斜插了一支小巧玲珑的珍珠步摇,随着她微微侧首,珠串轻轻晃动,折射出柔和的光晕。她站得笔直,下巴微抬,目光大胆而直接地迎向忘言,唇角弯起一个笃定而矜持的弧度,那双漂亮的杏眼里,跳动着志在必得的火焰。整个厅堂的气氛,因她的存在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忘言见过老爷与夫人。”忘言上前一步,依着规矩,双手拢于身前,对着上首深深一揖,姿态谦恭,脊背却挺得笔直。

苏澈放下茶盏,那温润的翠玉扳指在灯下闪过一道光。他呵呵一笑,声音带着商人特有的圆融和气:“我一个往来铜臭的粗鄙商人罢了,状元公不必对我施太多礼数,随便些好。”

张丽颔首,面上含笑,目光却未离忘言分毫,声音温雅:“是呀,我苏家向来也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这位便是状元公的表妹了吧?看着身子是弱了些,快快请坐。”她的视线转向宁缺,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铃铛闻言,连忙将宁缺的轮椅稍稍向前推了推。宁缺藏在披风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微垂着眼睫,只浅浅颔首,算是回礼,并未言语。

苏月儿上前一步,目光跳过忘言的礼节,径直落在他的脸上:“今日苏巷镇上下,就没有不知道我苏月儿带着咱们苏西省新科状元入了府门的。”她声音清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意味,“大家伙儿都好奇着呢,状元公为何偏偏在今年,放着那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青云路不走,竟白白弃了考?”

她顿了顿,目光从忘言脸上移开,扫过他身后轮椅上的宁缺,那眼神里没有鄙夷,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随即又牢牢锁住忘言:“可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微微扬起下巴,语气斩钉截铁,“你是为了她!为了你这个身染沉疴的表妹,千里迢迢,不惜跋涉赶到那烟瘴之地的陀阳湖,去寻那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陀医!我说的,对是不对?”

字字句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厅堂里。

忘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他抬起头,直面苏月儿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又看了看上首目光炯炯的苏氏夫妇,最后,视线极短暂地垂落,掠过宁缺苍白瘦削的侧脸。胸腔里翻腾着一股酸涩的滋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坎深处挖出来,沾着血带着泥:

“月儿小姐所言无虚。功名……自是读书人一生所求。然,”他略作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却异常清晰,“与至亲血脉的一条命相比,区区功名,何足挂齿?”那“至亲血脉”四字,咬得分外重。

“好——!”苏澈猛地一拍膝盖,力道之大,连圈椅都震了震。他眼中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激赏,胖胖的手指隔空点着忘言,“好啊!好一个‘何足挂齿’!就冲你这份情重于山的义气,这份取舍的果决心肠!老夫我虽不过是个商人,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算见识过天下不少人物俊杰,可像你这般重情重义、舍己为人的好男儿,真是凤毛麟角!”他声音洪亮,厅堂里回荡着他毫不吝啬的赞誉。

张丽脸上那温雅的笑容也加深了,连连点头,接口道:“老爷说得是!情谊为先,功名在后!状元公如此人品心性,若能入我苏府之门,那才真是我苏家满门的荣幸!”她眼神热切地看着忘言,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月儿的眼光,一向是极好的。”

苏月儿脸上的笑意更盛,仿佛父母的话全然在她意料之中。她向前又迈了一小步,距离忘言更近了些,带着一种为他精心谋划的体贴姿态:“状元公学识过人,弃考虽是情非得已,却也着实可惜了。不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她语调轻柔婉转,如同潺潺溪流,却暗含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既然今年已错过了京城大比,索性便安心留住一年。待来年,若我苏家之力能助你寻得那白熊熊掌为药引,助你表妹沉疴得愈,你身上再无挂碍之时,便可重整行装,再赴京师!以你苏西省头名状元的才学,难道还怕不能金榜题名、一举夺魁?若不考,岂不是白白埋没了你这十四载寒窗熬出来的满腹锦绣?”

她微微侧首,一缕发丝垂落颊边,被她随意地拢至耳后,动作间带着一种属于大家闺秀的优雅从容:“月儿虽是个女儿家,读的也是医书药典,却也深深懂得读书之苦、求功名之艰。你能从苏西省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独占鳌头,背后所耗心血,怕是十年苦读都打不住吧?”

忘言迎着苏月儿灼灼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他清晰地感受到苏家此刻展现的“好意”背后那沉甸甸的分量。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六岁开蒙,入书塾读圣贤言,迄今……已整整十四年寒暑。”时光的重量,在这平淡的几个字里沉沉压下。

“二十岁?甚好!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苏澈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眼中精光更盛,仿佛看到了未来无限的投资回报,“如此年轻便有此等成就与担当,日后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张丽含笑的目光在忘言和苏月儿之间流转,满含深意,语气轻快地将一个不容回避的现实推到了台前:“可不是?二十岁,正是大好年华!我们月儿今年也刚好二十,正是婚配的好年纪。状元公,你年岁也是相当!”她笑容可掬,如同在谈论一桩早已板上钉钉的喜事,“待此次你们同心协力,将那雪松山上的白熊熊掌寻来,治好了你表妹这病根儿,你们两个的大事,也该风风光光地操办起来了!”那语气,已是将忘言视作了自家未来的姑爷。

苏月儿脸上飞起两朵浅浅的红晕,却并无寻常女子的娇羞扭捏。她挺直了脊背,目光坦荡甚至带着几分锐利,笔直地刺向忘言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理性:

“忘言,”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省去了“状元公”的客套,亲昵中带着强势,“或许因为我研读医道,素来以理性自持,不喜那些虚头巴脑的扭捏作态。今日之事,早已传遍苏巷镇街头巷尾——我苏月儿,亲自将苏西省的新科状元,迎进了家门!众目睽睽之下,孤男寡女同处一府,瓜田李下之嫌避无可避。若你此刻不娶我,明日,苏巷镇唾沫星子便能淹死人!我苏家的颜面往哪里搁?我苏月儿的名声,又将置于何地?”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那里面闪烁着一丝自得的愉悦:“此其一。其二……”她声音放缓了些,却更具穿透力,“在我镇口初见你第一眼时,便知你与镇上那些庸碌之辈截然不同。气度沉凝,眉宇间自有丘壑。我心…甚是欢喜。”“欢喜”二字,她说得坦然,毫无扭捏,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年已二十,早到了该婚配的时节。而你,同样如此。郎才女貌,门第相宜,更有这众目睽睽之下的情势所迫。想来……”她的唇角向上勾起一个笃定的弧度,目光牢牢锁住忘言,“这桩婚事,状元公你深思熟虑之下,定不会拒绝。也…不能拒绝。”最后几个字,如同钉子,轻轻落下,却带着千钧之力。

烛火在厅堂中无声地跳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光洁的地砖上,拉得长长短短,摇曳不定。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所有的目光,都重重地压在忘言一个人的肩头。他能感受到苏澈夫妇那带着掌控意味的审视,苏月儿那志在必得、不容闪躲的逼视,身后铃铛屏住呼吸的紧张……以及,轮椅上,宁缺那几乎要将膝盖上薄毯抓破的、用力到指节泛白的双手。

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滞涩。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沙子。他慢慢抬起眼,越过苏月儿那张光彩照人的脸,目光投向厅堂外沉沉的、望不见星光的夜幕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他此刻深陷的、无法挣脱的泥潭。

时间在寂静中艰难地爬行了一瞬。他终于垂下眼睑,避开了苏月儿灼灼的目光,视线落在地上自己那道被拉长的、扭曲的影子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音节。最终,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紧抿的唇间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不会。”

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厅堂里紧绷的气氛陡然一松。

“好!如此甚好!大喜之事,定矣!”苏澈朗声大笑,声如洪钟,抬手重重一挥,仿佛敲定了一桩利润惊人的大买卖,语气干脆利落,“那便各自回房,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他目光炯炯地在忘言和苏月儿脸上扫过,“你们二人便相伴同行,直奔那苏巷镇西边的雪松山!务必把那白熊踪迹寻到,取其一掌归来!这可是关乎你表妹性命与尔等终身大事的头等要务!”

“正是,”张丽脸上的笑意彻底舒展开来,如同终于尘埃落定,她雍容地颔首,“这门亲事,今日便算是定下了。只待药引寻回,治好你表妹的病根,便可择良辰吉日,广邀亲朋,风风光光地操办起来!”

苏月儿脸上那抹红晕更深了些,眼中闪烁着胜利和满足的光彩。她微微屈膝,对着父母盈盈一拜,姿态优雅,声音清脆如同黄莺出谷:“爹,娘,晚安!”随即,她抬起眼,目光转向忘言,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初为人妇的娇媚与不容置疑的亲昵,声音软了几分,却依旧清晰地传递着她的占有,“忘言……也请早些安歇。”那一声“忘言”,唤得无比自然。

铃铛连忙推着宁缺的轮椅,忘言沉默地跟在旁边,一行人无声地退出了烛火通明的厅堂,再次融入那沉沉的暮色之中。身后,苏家三口其乐融融的低语声隐约传来,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那暖融融的喧嚣,却如同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墙,被隔绝在忘言和宁缺周身弥漫的冰冷死寂之外。

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忘言低垂的眼睫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掩住了他眸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身侧的宁缺,整个人仿佛缩进了那件宽大的素色披风里,只露出一点尖削的下巴,在光影里微微颤抖。她放在毯子上的手,死死攥着细密的布料,骨节凸出,泛着绝望的青白。

推开那扇熟悉的、位于角落厢房的木门,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室内陈设简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桌上孤零零地燃着一豆油灯,光线昏蒙摇曳,勉强照亮墙壁上两道斜长的影子。铃铛识趣地放下水壶,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屋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忘言的身影投在灰白的墙壁上,扭曲而庞大。他背对着宁缺,面朝着紧闭的房门,肩膀紧绷着,如同一张拉满的硬弓。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动作艰涩得仿佛生了锈的机括。他的目光落在轮椅里那个几乎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影上,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看着她死死咬住的下唇已然渗出血丝。

巨大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

“宁儿……”他低哑地唤了一声,声音像是被砂砾磨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几步抢到她身前,单膝半跪下去,慌乱地想要去查看她被咬破的唇瓣。

“别碰我!”宁缺猛地一偏头,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声音尖锐得如同碎裂的冰片,带着刻骨的绝望和怨怼。她抬起眼,那双曾经盛满了星辰大海、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死水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忘言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

“恭喜你啊,状元公。”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忘言,“攀上了苏巷镇首富的高枝!苏家小姐有眼光,有胆魄,更是一等一的美人!她当着全镇人的面把你‘请’进家门,现在又当着父母的面逼你点头!多么好的算盘!多么划算的‘买卖’!”

忘言的脸色在昏暗中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宁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不是我想的那样?”宁缺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笑声凄厉而绝望,“那又是怎样?苏老爷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苏夫人那稳赚不赔的算盘拨得还不够响吗?”她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直视着忘言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现在,你有什么?除了一项‘苏西省状元’的虚名,你两手空空!可就是这项虚名,便足够让她苏大小姐,让整个苏家,心甘情愿地与你做这场交易!”

忘言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被重锤砸中。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滚的血腥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苍凉。他扶着轮椅冰冷的扶手,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你觉得……她仅仅是将这些…视作一桩生意?”

“不是她!”宁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锐,“是他们!是整个苏家!”她枯瘦的手指用力地抠着轮椅的木质扶手,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苏老爷、苏夫人、苏月儿!他们一家人,唱念做打,配合得天衣无缝!苏月儿要的是你这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她要的是能配得上她眼光和胆色的夫婿!而她的爹娘呢?他们要的是一个板上钉钉的未来官宦!”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腔起伏,如同破损的风箱,“不管我有没有命活到那一天!不管我的病能不能被那劳什子熊掌治好!只要你今日点了头,娶了她苏月儿,来年你进京赶考……”她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以你苏西省状元的底子,难道还会名落孙山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