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跃着,在忘言惨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宁缺那凄厉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他的心脏。
“一旦你金榜题名,做了官老爷,”宁缺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嘶哑颤抖,“他苏家就是官老爷的岳家!就是皇亲国戚都得高看一眼的‘官亲’!这买卖,对他们苏家来说,难道不稳赚?难道不一本万利?苏家果然是几百年的商贾世家,这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
“宁儿!”忘言猛地低吼出声,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双手死死抓住轮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其捏碎。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对上宁缺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眸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般的腥气:“你告诉我!我现在能怎么办?拒绝吗?拂袖而去吗?指着她苏月儿、指着她爹娘的鼻子说‘我不稀罕’?!那我们怎么办?你的病怎么办?”
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在狭小的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靛青的袍角带起一阵压抑的风声。
“陀阳湖的陀医说了,没有那雪松山巅白熊之掌为引,他纵有通天之能也束手无策!那熊掌罕见难寻,更遑论那雪松山终年风雪,猛兽出没,寻常猎户都不敢涉足深处!没有苏家倾力相助的人手、向导、物资,单凭你我二人,一个残躯,一个书生,如何能上得去那绝顶雪山?如何能活着带回那救命的熊掌?!这世道,光有虚名顶什么用?能当饭吃?能当药使?”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愤怒和被现实碾碎的无力感,“他们看中的,恰恰就是我这项虚名背后的‘前程’!没有这‘前程’做饵,苏家凭什么下这么大的本钱,去搏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命?!”
他停在宁缺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沙哑:
“所以,宁缺,你告诉我,除了认下这门亲事,除了顺着他们铺好的路往前走,我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后面那残忍的几个字,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有无尽的痛苦在胸腔里翻腾。
宁缺仰着头,死死地看着他。眼泪早已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冲出道道湿痕,那双曾经装满了整个春天、如今却只剩下枯寂冬日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悲伤、不甘,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了然。她剧烈地喘息着,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所以……”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又冷得像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冰,“你告诉我……告诉我一句实话……”
她撑着轮椅的扶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的身体离开那冰冷的束缚,微微前倾,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锁住忘言痛苦挣扎的脸庞,一字一句,如同审判:
“你答应娶她苏月儿,究竟是为那该死的熊掌……是为我那卑微的一条命……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
她停顿了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噼啪作响。
“……还是……”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尖锐,“还是你心里……其实也愿意娶她?!因为她美!因为她有眼光!因为她一眼就相中了你这个天之骄子!更因为她有胆魄,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把你这个状元郎抢进家门,敢当着父母的面就逼你点头!她满足了你的虚荣!她证明了你的价值!她让你这个落魄的状元郎,在这绝境里,除了‘不得不’之外,还尝到了一点‘被追逐’、‘被看重’的甜头?!你说啊!”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耗尽了她残存的所有生命力量嘶喊出来的。
“好个‘得娶她’!”宁缺猛地咳呛起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她喘着粗气,嘴角却扯出一个比哭更绝望、比冰更冷的笑容,泪水汹涌得更急,“忘言!你就是想娶她!你心里,就是愿意!”
“我没有!”忘言几乎是咆哮着反驳,额角青筋暴起,痛苦让他英俊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他猛地蹲下身,双手失控般抓住宁缺细瘦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闷哼一声,“宁儿!你看着我!看着我!我忘言对天发誓!我心里只有……”
“只有什么?”宁缺冷冷地打断他,眼神空洞地看着他身后摇曳的灯影,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只有我这个……拖累了你十年,害你弃了功名,如今又成了你不得不卖身苏家的……‘表妹’?”“表妹”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自嘲的苦涩。
巨大的悲痛如同灭顶的潮水,瞬间吞没了忘言。他看着宁缺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看着她脸上交织的泪痕和那抹令人心碎的惨笑,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远比面对雪山猛兽、苏家算计更甚。
“不……不是……”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抓着宁缺肩膀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松开,又无措地悬在半空,想碰触她,却又不敢,“宁儿……你别这样……你听我说……我们……”
“够了!”
宁缺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打断了他。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推开了忘言试图安抚的手!
“忘言!收起你那副深情款款、身不由己的模样!”她死死盯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柔情蜜意的眼眸里,此刻只淬满了冰冷的绝望和滔天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向忘言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什么狗屁表妹宁缺——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十年!整整十年!我宁疏影才是你明媒正娶、拜过天地、敬过高堂的妻!”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九天惊雷,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劈在忘言的天灵盖上!刹那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宣告中彻底崩塌、粉碎。
妻子……宁疏影……
这两个被他深埋心底、日夜煎熬、在苏家人面前死死捂住的身份,此刻被宁疏影自己,以一种如此惨烈、如此决绝的方式,彻底撕开!
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冰冻的雕塑。他看着轮椅上那个瘦骨嶙峋、泪流满面、眼中燃烧着毁灭火焰的女子,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少女宁疏影渐渐重合,又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十年的相濡以沫,十年的隐姓埋名,十年的颠沛流离……为了救她而弃考,为了求医而跋涉,为了那渺茫的希望而不得不向苏家低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得不”,都在这一刻,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炸得血肉横飞!
“疏……疏影……”忘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艰难地吐出这两个深入骨髓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闭嘴!”宁疏影(此刻,这个真正属于她的名字才仿佛回来了)厉声喝止,如同被触碰了逆鳞的怒龙。她用尽全力支撑着身体,指甲深深抠进轮椅的木头里,指缝间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眼神死死地钉在忘言失魂落魄的脸上,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和悲壮:
“你不是要去娶苏家小姐吗?你不是要为了救我这个‘表妹’不得不卖身苏家吗?好啊!你去!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们!去告诉苏澈!告诉张丽!去告诉那个对你一见倾心、步步紧逼的苏大小姐!去告诉整个苏巷镇等着看笑话的人!”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脸色由苍白转向一种濒死的灰败,声音却越发尖利刺耳,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
“告诉他们!你忘言——苏西省的新科状元!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成亲!告诉他们!被你带进苏府、被你口口声声叫做‘表妹’的我——宁疏影!不是你什么见鬼的远房亲戚!我是你的妻!是你结发十年的正妻!你去啊!去啊!让所有人都看看!看看你这位重情重义的状元郎,是如何为了前程,为了救另一个女人,就敢把结发妻子当做‘表妹’,就敢堂而皇之地答应另娶他人!让所有人都看看苏家这位精明的大小姐,捡了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让他们苏家也好好掂量掂量,这桩他们自以为稳赚不赔的‘买卖’,究竟买下了多大的一个笑话!买下了多少洗不干净的羞耻!”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屈辱、愤怒、绝望和不甘,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喷发!她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将这足以燃烧一切、毁灭一切的真相之火,狠狠掷向她深爱了十年、也一同挣扎了十年的丈夫脸上!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宁疏影口中狂喷而出!腥热的液体如同盛开的彼岸花,瞬间染红了她素色的衣襟,也溅落在忘言僵直的靛青袍袖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斑点!
“疏影——!!!”
忘言魂飞魄散,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几乎要冲破喉咙!巨大的惊恐瞬间压倒了所有的震惊和痛苦,他几乎是扑过去的,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那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软倒下去的身体。
“疏影!疏影!你看着我!看着我!”忘言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手忙脚乱地抱住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冰凉得像一块寒玉,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那刺目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也烫伤了他的灵魂。
他慌忙将她打横抱起,几步冲到简陋的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宁疏影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死,只有唇角还在不断溢出细细的血丝,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药!药在哪里!”忘言彻底慌了神,像一个溺水的人,疯狂地在床边那个小小的包袱里翻找。那是陀阳湖陀医开给他们应急的珍贵药丸,“疏影!你撑住!别吓我!别吓我!”他语无伦次地祈求着,手指因为过度恐惧而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个小小的瓷瓶。
他倒出两颗黑色药丸,想要喂进她的口中,可她牙关紧闭,那带着救赎意味的药丸根本无法送入。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不……不要……疏影!你不能……我不准!”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砸落在宁疏影冰凉的脸颊上。他俯下身,颤抖的手指用力掐向她的人中穴,试图唤回她一丝神智。“醒醒!宁疏影!你给我醒过来!我们还没回家!我们还没回云州!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回去的!你听见没有!”
没有人回应。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墙壁上投射出他慌乱绝望的身影,疯狂地跳跃着,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心。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死寂。窗外,是苏府深沉的、吞噬一切光亮的夜。
忘言跪在床榻边,紧紧握着宁疏影那只冰冷刺骨的手,将额头死死抵在上面。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两人相贴的肌肤。他所有的挣扎、算计、隐忍,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苏家的婚约、雪山的熊掌、来年的科考……所有的一切,在妻子冰冷的体温和唇边刺目的血痕面前,都变得如此荒谬可笑,如此不值一提。
巨大的恐慌和悔恨如同无数只利爪,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该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夜,深沉如墨,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厢房,连同里面无边的绝望和秘密,一同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