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玄幻小说 > 仙剑女侠传 > 第6章 小白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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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了最后一片蓊郁的针叶林,脚下的路陡然变得严峻。仿佛一条无形的线横亘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度之上,线的这边尚是草木葱茏的盛夏,线的另一侧,凛冬骤然降临,蛮横地宣告着它的主权。

空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暖意,变得凛冽而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寒意,吸入肺腑深处,激起一阵细微的痉挛。脚下松软的泥土和腐殖层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坚硬、冰冷、闪烁着刺目白光的永久冻土和万年不化的冰川遗迹。举目所及,再无半点生命的翠绿,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死寂的、纯粹的白色。巨大的雪坡如同凝固的白色怒涛,一层叠着一层,沉默地堆砌到灰蒙蒙的天穹之下。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一切,掩盖了山体的棱角,也吞噬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只剩下无休无止的风,在空旷的雪原上凄厉地尖啸着,卷起细密的雪尘,形成一道道旋转的、白色的烟柱,宛如幽灵的舞蹈。

寒意不再是皮肤表面的刺激,而是变成了一种无孔不入的、带着重量的实质,穿透层层皮毛,直抵骨髓深处。苏月儿紧紧裹着厚重的白熊皮大氅,风帽拉得极低,只露出一双被冻得微微发红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她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浓重的白雾,又在睫毛和风帽的毛边上结出一层细密的冰晶。脚下的积雪深及小腿,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咯吱”声,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将腿拔出,再踏向新的未知深浅。体力在迅速地、无声地流逝,呼吸变得急促而浅短,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

忘言走在前面,他的身形在狂舞的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坚定。他背负着最重的行囊,里面装着维系他们生存的帐篷、最后的口粮、以及至关重要的医药箱。他手中的登山杖每一次有力地插入积雪深处,都开凿出一个暂时的支点,为身后的苏月儿探明相对安全的落足之处。

“跟紧我的脚印!”他的声音裹挟在风雪的轰鸣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苏月儿没有落下太远,那双深沉的眸子在风帽下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陡峭的雪坡和可能潜伏危险的冰裂缝,“每一步都要踩实!”

“知……知道了!”苏月儿大声回应,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破碎。寒气呛入喉咙,引发一阵急促的咳嗽。她努力调整着呼吸,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忘言留下的深坑里。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来,四肢百骸都灌了铅似的沉重,肺部火烧火燎。然而,更让她心头发沉的是那无边无际的白色和耳边永不止息的风吼,这严酷的环境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渺小和脆弱。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悬挂的银针药囊,冰冷的触感传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镇定。至少还有办法,至少还有机会……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抬起灌了铅般的腿,继续向上。

攀登变得机械而痛苦。时间在单调的喘息声和无尽的跋涉中失去了意义。海拔在无声地攀升,五千五百米……五千米八百米……气温持续暴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碴,空气稀薄得令人头晕目眩。风雪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狂暴,能见度骤降到不足十步。白茫茫一片中,只有忘言那深色的背影是唯一移动的坐标。

“忘言!”苏月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虚弱,她不得不加大音量才能穿透风声,“风雪太大了!我们……要不要找个避风的地方?这样下去……”她的话被一阵猛烈的风噎了回去,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险些摔倒。

前面的身影猛地顿住。忘言转过身,大步跨回她身边,有力的手臂立刻扶住了她的胳膊,帮她稳住身形。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保护意味。透过漫天飞舞的雪粒,苏月儿看到他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锐利如鹰隼,正焦灼地扫视着四周混沌的白色世界。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的焦灼。

“不能停!”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苏月儿的心上,“这才六月!这鬼天气就邪门成这样!要是再耽搁几天,暴风雪只会更猛!山会被彻底封死的!我们……等不起!表妹她……更等不起!”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里面翻滚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那是对时间流逝的恐慌,也是对山下那个病榻上人儿生命流逝的绝望抗争。这沉重的压力,像这巍峨的雪松山一样,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他喘息的心头。

苏月儿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火焰,看着他被寒风割裂的脸颊和冻得发紫的嘴唇,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她理解那份沉重的责任带来的焦灼,那份与死神赛跑的恐惧。可眼前这吞噬一切的风雪,同样是一条通往死亡的歧路。她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关于保存体力,关于理智判断风险。但在接触到他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眸时,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了冰冷的空气里。她只能在他手臂的支撑下,更深地埋下头,对抗着狂风,更加艰难地迈出下一步。沉默,在这生死攸关的攀登中蔓延开来,只剩下风雪无情的咆哮和他们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

海拔六千米。

一座沉默矗立的白色墓碑。

风雪奇迹般地减弱了,但代价是极致的严寒。空气仿佛凝固成透明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吸入肺里更像是灌满了冰沙。气压低得让人头晕目眩,太阳高悬在灰白的天幕上,散发着惨白冰冷的光芒,毫无暖意,光线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足以灼伤视线的强光。

忘言和苏月儿如同两个笨拙的白色雪人,在及膝深的粉雪中艰难挪动着。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雪块从陡坡滑落的簌簌声,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体力早已透支,全凭意志在驱动着麻木僵硬的躯体。苏月儿的嘴唇冻得乌紫,脸颊麻木得失去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吐火焰与冰刃。她机械地抬起腿,重重落下,再抬起……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令人窒息的白色地狱。

突然,走在前面的忘言猛地停住了脚步,动作僵硬得如同一尊冰雕。他死死地盯着前方陡峭雪坡与一面巨大黑色岩壁交汇的夹角处。

“那里……”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近乎惊骇的、压抑不住的激动,手指颤抖地指向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区域,“有个……洞口!”

苏月儿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在一片光滑的冰壁和嶙峋的黑色火山岩之间,果然有一个不规则的黑黢黢的缺口,大约半人多高,被厚厚的冰雪半掩着,像一张沉默巨兽半开的口。一股微弱却带着复杂气息的气流正从洞口缓缓逸散出来——混杂着冰雪的冷冽、岩石的土腥,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活物的微弱气息。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冰原上倏然亮起,瞬间点燃了两人濒临熄灭的意志。

“快!”忘言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力量。他几乎是拖着苏月儿的手臂,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气力,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扑向那个象征着生机与转机的黑暗洞口。身体的极限痛苦在这一刻被强烈的求生欲和救人的执念暂时压了下去。

洞口堆积的冰雪被忘言用登山杖奋力扒开。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和奇异膻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洞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洞口透进的惨白微光勉强勾勒出嶙峋怪石的轮廓,深处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寒冷深入骨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原始洞穴特有的死寂和压迫感。

忘言果断地从行囊中摸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火折子,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哆嗦了好几下才终于将那微弱却宝贵的火苗点亮。摇曳昏黄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撑开一小圈朦胧的视野,勉强驱散了洞口附近令人窒息的黑暗。

借着这微弱跳动的光芒,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被洞窟深处角落一团微微蠕动的、与周围灰黑岩石截然不同的白色物体攫住了。

那是一只熊。

一只幼小的白熊。

它蜷缩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凹陷里,如同一团被随意丢弃的、沾满污迹的雪球。它太小了,体型大概只相当于一只半大的狗,本应蓬松厚实的白色皮毛此刻却肮脏打结,湿漉漉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清晰地勾勒出下面每一根肋骨的形状。它把头深深埋在两只同样瘦弱的前爪中间,小小的身体随着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而极其轻微地起伏颤抖着,仿佛下一刻那气息就会彻底断绝。一种濒死的、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水汽,无声地从它身上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阴冷的洞窟。

死寂。只有火折子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们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洞穴冰冷的石壁间空洞地回响。

时间仿佛静止了。忘言脸上的激动和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空白。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眼神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迅速过渡到一种冰冷的、尖锐的光芒,如同凝结了千年的冰川寒芒。那光芒深处,是猎物终于出现的猎人般的专注,是绝境中抓住唯一稻草的疯狂,是沉甸甸的、压垮一切的“责任”催生出的、不顾一切的残忍决断。

他握着火折子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他没有看身边的苏月儿,仿佛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濒死的小熊。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吸了一口洞窟里带着腥膻和死亡味道的冰冷空气。然后,以一种仿佛宿命降临般的缓慢动作,他空着的左手,伸向了腰间悬挂的那柄锋利、沉重、用来防身的短刀。

刀柄是冰冷的硬木,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甸质感。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木纹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刀鞘与皮革摩擦,发出“噌”一声轻微却令人心悸的锐响,在这死寂的洞穴里被无限放大。

那蜷缩在角落的白色小团似乎被这突兀的金属摩擦声惊动了。它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抬起了埋在爪子里的、瘦得脱了形的脑袋。

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瞳孔是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像两粒小小的、被打磨过的黑曜石。然而此刻,这双本应懵懂好奇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恐惧和茫然。它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完成抬头这个动作,脖颈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就这样直愣愣地、毫无焦点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瞳孔深处没有聚焦的光,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空洞和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原始、最无助的惊惧。

它太小了,小得甚至不明白眼前亮起的是什么光,不明白那金属摩擦声预示着什么。它只是本能地感到了灭顶的威胁,一种来自食物链顶端猎食者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它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极其短促的声音,不像咆哮,不像呜咽,更像是不小心呛到冷风发出的、濒死的呜哝。紧接着,这微弱的声响似乎耗尽了它残存的所有力气,那颗小小的脑袋又无力地耷拉下去,重新埋进冰冷的爪弯里,只剩下瘦弱的脊背在昏黄的光线下,绝望地、微微地起伏着。

那一声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呜哝,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苏月儿的神经末梢。她一直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震,失声惊呼:“忘言!你做什么?!”

忘言的动作没有半分停滞。短刀已被他彻底抽出刀鞘,冰冷的钢刃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反射出毒蛇般幽冷、致命的光泽,直指角落里那团毫无反抗之力的白色。他背对着苏月儿,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是从喉骨深处碾压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决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皇天不负有心人!找到了!杀了这畜牲,取出新鲜熊掌入药,我的表妹……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