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爷裹紧了身上的棉衣,踩着乡间积雪的小道,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风雪依旧,村中却多了不少生面孔。
那些从别处逃来的难民,三三两两蜷缩在屋檐下,眼神麻木,仿佛一群等待风雪将自己掩埋的活死人。
一个饿得脱了形的汉子想凑上前,却被周家家婆手中那根长棍的影子,吓得连滚带爬地缩了回去。
村子中央,一座夯土筑成的邬堡内,更是愁云惨淡。
周老爷一推开厚重的木门。
李老爷烦躁地来回踱步,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
“老周!你可算来了!”
李老爷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声音都变了调。
“那姓沈的小子……怎么还不回来?三天了啊!莫不是卷了咱们的银子兵器,跑了?!”
整个安平乡的希望,都押在了沈泽一人身上。
这赌注,太大了!
大到他们输不起!
周老爷沉默了半晌,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他缓缓挣开李老爷的手,走到火盆边,声音沙哑。
“他若是跑了……反倒是好事。”
“咱们周家,都得烧高香!”
李老爷当场愣住,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他跑了,那些流寇打过来,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
周老爷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若只是跑了,我们顶多是破财。可若是他没跑,而是带着那群山匪,打输了,或是干脆也成了流寇,你觉得他会先抢谁?!”
“咱们送钱送马,在他眼里,就是最肥的那头羊!”
“嘶——”
李老爷倒抽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是啊!
一个能收服百十号悍匪的狠人,若是心术不正,他们这安平乡,岂不就是引狼入室,自寻死路?!
一想到那种可能,李老爷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
“咚!咚!咚!”
邬堡的大门被擂得山响!
周管家那带着哭腔的嘶吼穿透了门板!
“老爷!两位老爷!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周老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猛地转身,声音都有些发颤。
“回来了多少人?”
“小的跑得急,没看清!”
周管家喘着粗气,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
“看着着好像没少几个!”
没少几个?!
一股灼热的希望,瞬间在周老爷冰冷的心底炸开!
他一把推开门,疯了似的朝村口冲去!
李老爷愣了一瞬,也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
此刻的村口,早已是人山人海。
乡民们自发地让开一条通道,眼神复杂地望着那支在风雪中缓缓走来的队伍。
最前方,那个年轻人依旧是一袭红袍,鲜艳如血。
他面色冷峻,一手牵着战马的缰绳,沉默地立于那支百人队伍之前,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天爷啊……”
“那是铁甲!”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甲胄!
硬弓!
那可都是官军才有的稀罕物!
而沈泽的队伍里,竟赫然有十名披着短罩甲,手持硬弓的弓手!
他们身上的血迹尚未干透,眼神锐利如鹰,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铁血煞气!
周老爷踉跄着挤到最前面,当他看清那支队伍的全貌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还是那百十号人,可又完全不是了!
三天前,他们是一群眼神躲闪,队列散乱的乌合之众,匪气十足!
三天后,他们虽然个个带伤,衣衫褴褛。
但每一个人都挺直了腰杆,目光沉凝,步伐虽慢却整齐划一!
那股沉默的压迫感,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悍勇之气……
这哪里还是一群土匪?!
这分明是一支隐约有了百战之军雏形的狼兵!
打一仗,就能脱胎换骨至此?!
周老爷的心神剧震,看向沈泽的目光,已然从审视,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沈泽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周,李两位乡绅身上。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声音平静而清晰。
“数千流寇,已被我尽数剿灭。”
“不负所托。”
“好!好!好啊!”
周老爷恍然回神,激动得老脸通红,连连点头,几乎语无伦次。
李老爷也赶紧凑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什么。
“英雄豪杰”。
“少年有为”。
漂亮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只是,当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队伍中那些缠着绷带,呻吟不止的伤员身上时……
他们对视了一眼。
脸上的热情,不自觉地,就淡了几分。
这怕不是又要让他们破财啊!
周,李二人脸上那点虚伪的热情,在看到伤员的瞬间,便骤然黯淡。
那点小心思,如何能逃过沈泽的眼睛?
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施舍。
只是冷漠地冲二人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缰绳一抖。
“进邬堡休整就不必了,我等还有要事。”
他的声音不大,刺穿了风雪,也刺穿了周,李二人最后的侥幸。
“乡亲们的心意,沈某记下了。”
言罢,他不再停留,策马缓缓从那座寄托了全乡希望的邬堡前走过。
身后,邹虎如铁塔般紧随,百余名刚刚经历血战的汉子,拖着伤疲之躯,迈着整齐却沉重的步伐,跟上了他们的主心骨。
队伍走过,带起一阵混杂着血腥与汗臭的凛冽寒风。
邬堡门口,周,李两位老爷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吞了十斤黄连。
他们听懂了沈泽的言外之意。
你们那点算计,我看到了。
这邬堡,我们不稀罕进!
热闹看完了,围观的乡民们交头接耳,眼中的震撼与敬畏久久不散。
随即又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归家闭户。
那些蜷缩在屋檐下的难民,自始至终都只是麻木地看着。
当沈泽的队伍经过时,所有村民,无论老少,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敢与那道马上鲜红的身影对视。
尤其是沈泽本人!
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他身上的气势比三天前更加凝练,更加骇人!
那不再是单纯的悍匪煞气,而是一种真正执掌生杀,视人命如草芥的枭雄之姿!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血气笼罩在他周围。
寻常人若是多看一眼,魂儿都能被那股冰冷的杀意给吓掉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