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下,来人那身本该华贵的绸缎员外袍,此刻已是污迹斑斑。
头上的员外帽歪在一边,发髻散乱,整个人如同丧家之犬。
正是安平乡的周大老爷!
“噗通!”
周老爷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摔进了雪地里。
但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冲到篝火前。
“沈爷!”
话音未落,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扶着一棵枯树,哇地一声,将晚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那剧烈的干呕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一并呕出来。
沈泽眼帘微抬,眸光不起一丝波澜,只是淡淡地瞥了眼身旁的邹虎。
邹虎会意,蒲扇般的大手伸出,稳稳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周老爷,瓮声瓮气地开口。
“周老爷,有话慢慢讲,天塌不下来。”
“塌下来了!天真的塌下来了!”
周老爷一把推开邹虎,脸上混杂着泪水与污物,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指向来时的方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流寇!是流寇来了!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一万多人!”
一万!
这两个在所有山匪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刚刚才经历了一场以一百对四百的血战,已是心惊胆战。
如今骤然听闻上万之敌,许多人当场就白了脸,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们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手段凶残至极!”
周老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乡亲们手无寸铁,这要是被他们冲进村子,那就是死路一条啊!”
恰在此时,李老爷也带着人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比周老爷好不了多少,一开口就附和。
“是啊沈爷!您神勇无敌,可那毕竟是上万的贼人啊!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咱们淹死!万万不可力敌!”
周老爷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转向沈泽。
“沈爷,我已经备好了快马!就在邬堡后门!只要您肯护送我们两家老小,我们愿意奉上白银五百两!咱们一同杀出去,逃往潼关!那里有官军驻守,安全无虞!”
两人一唱一和,说了许久,声音在营地里回荡。
可那个身披猩红斗篷的青年,却始终没有一丝反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火堆旁,手中那碗酒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与周,李二人的惊惶失措,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终于,在周,李二人几乎要崩溃的目光中,沈泽动了。
他缓缓将碗中酒饮尽,然后抬起头。
火光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却比寒冬的风雪还要冰冷。
“呵。”
一声轻笑,让周李二人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我沈泽组建这百人队,餐风露宿,浴血拼杀,为的,就是能在这乱世之中,护得安平乡这一方水土的安宁。”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二人惨白的脸。
“你们是乡绅,是老爷。你们住着青砖大瓦房,穿着绫罗绸缎,吃的是乡亲们拿命换来的血汗!”
“数月前,百姓饥寒交迫,易子而食,你们在何处?你们紧闭邬堡大门,充耳不闻!”
“如今大难临头,你们不想着如何组织乡亲们抵抗,却只想着让我沈泽,用我这些兄弟的命,去给你们当保镖,护送你们逃命?!”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那股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杀气轰然爆发,压得周李二人连连后退,几乎瘫倒在地。
“你们的命是命,这安平乡数百口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
沈泽的声音陡然拔高。
“要我抛下全乡百姓,护你们这两个自私自利的硕鼠离开?”
“此事,绝无可能!”
“说得好!”
“沈爷说得好!”
沈泽的话音刚落,他身后的百余名汉子瞬间沸腾了!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曾是良善的庄稼汉?
有多少人曾被这些所谓的乡绅老爷盘剥得家破人亡,才被逼落草为寇?!
沈泽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们心中最深的痛处与恨意!
“没错!最恨的就是这种吸血的扒皮!”
一名独眼汉子激动得满脸通红,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酒碗,将滚烫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俺这条命是沈爷给的!爷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不就是一万个流寇吗?怕个球!跟着沈爷,干翻他们!”
“干翻他们!”
“跟着沈爷,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昂,喊杀声震天。
刚刚还因解散而低落的士气,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化作了滔天的战意与怒火!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周李二人彻底懵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群状若疯魔的匪徒。
又看向那个站在火光中,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
直到这一刻,当他们瞥见沈泽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过的嘲讽与鄙夷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们的天灵盖!
他们彻彻底底地,上当了!
周老爷猛然惊觉,从他们狼狈不堪地跑来求救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这个年轻人的算计之中!
沈泽必然是早就料定了他们会自私地选择逃跑,所以才顺水推舟,故意沉默,让他们把丑态尽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他不是在拒绝,他是在审判!
他在用他们卑劣的自私,来衬托自己的大义凛然!
他在用他们丢尽的颜面,来收拢这百余条汉子的军心!
这哪里是个莽夫!
这分明是个算计人心的妖孽!
周老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冷。
他想起了自己当初是如何评价沈泽的。
说他不过一介草寇,早晚会从贼……
何其可笑!
人家根本不是从贼!
人家是在踩着他这种乡绅的名望与声誉,一步步铸就属于他沈泽自己的威望!
前所未有的恐惧,死死扼住了周李二人。
只是他们想不通,也永远无法理解。
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强大的底气?
自信?
狂妄?
还是……另有依仗?
他凭什么敢用区区百人,去对抗那号称上万的流寇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