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乡外,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开阔地。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碎雪,打在人脸上生疼。
沈泽着一身劲装,孤身坐在一块光秃秃的土包上。
他手中捏着一根枯树枝,正神情专注地在面前的雪地上勾画着什么。
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线条,一个个简单的标记,在他手下迅速成型。
那是壕沟,是陷阱,是拒马,是一张他为那上万流寇精心准备的死亡之网!
昨夜的喧嚣与热血沉淀下来,这里便是他选择的新战场。
流寇的目标是村庄与邬堡,绝不会费力来攻他们那易守难攻的山寨。
那么,他便下山,将战场摆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在他的视野尽头,沿着田埂,站着一排排黑压压的人影。
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神情中混杂着恐惧,麻木,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点燃的希望。
他们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大多是削尖了的木矛和竹竿,寒光凛冽的铁器寥寥无几。
这些人,便是安平乡不愿背井离乡,选择留下来与家园共存亡的乡勇。
足有五百余人!
沈泽承诺过,三日之内,让他们学会最简单的搏命之术。
时间,是此刻最奢侈的东西。
他甚至没空去一一甄别,只从中挑出了十几个眼神最锐利,手臂最稳的年轻人,拨到一旁,交给老匪们去教授粗浅的射箭之术。
哪怕只能射出十步,那也是能杀人的力量!
“爷。”
一道沉闷如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邹虎那门板般的身影大步流星地从村口方向走来。
“探明了。”
“那伙人打的是擎天大将军杨承祖的旗号,确实有万余之众。不过多是裹挟的流民,真正的悍匪不过千人。”
“他们行军缓慢,辎重繁多,看样子,到咱们这儿,最快也得十日。”
十日!
沈泽手中的树枝微微一顿,在雪地上戳出一个深坑。
这个时间,比他预想的要宽裕一些。
足够了!
他的目光从雪地上的草图移开,落在了不远处那片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十日……
一千多张嘴,每日人吃马嚼,消耗的粮食是个天文数字!
这才是眼下最要命的难题!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屑,朝着营地走去。
一路上,那些正在操练的乡勇,老匪们,见到他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躬身行礼。
“沈爷!”
“沈爷!”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称呼,带着敬畏,带着信赖,更带着将身家性命全盘托付的决绝。
沈泽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人,那份镇定自若,无形中安抚了所有躁动不安的心。
营地中央,田埂边上,临时支起了十几口行军大锅。
几个手脚麻利的婶子正满脸愁容地蹲在锅前,往灶膛里添着柴火。
锅里飘出的,不是诱人的米香,而是一股寡淡的水汽。
沈泽信步上前,随手拿起一个大铁勺,往锅里搅了搅。
“哗啦啦……”
勺子在锅底划过,带起的几乎全是清汤寡水的米汤,零星的几粒米在其中上下翻滚,显得格外孤单可怜。
这哪里是粥?
分明就是一锅米水!
“沈……沈爷……”
烧火的婶子见了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搓着满是裂口的手。
“米是少了点……不过每个人还能分到一个窝头!”
说着,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连忙揭开旁边一个巨大蒸笼的盖子。
热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露出了里面的窝头。
那窝头,黄中带黑,干巴巴的,每一个,都不过婴儿拳头大小。
站在一旁的孙侯,那张猴精的脸此刻也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地攥着拳头,低着头,声音里满是羞愧与愤怒。
“爷……周家那帮天杀的,昨晚您放了他们一马,他们回了邬堡,就把门堵得死死的!俺今早带人去求粮,他们竟让家丁从墙头上往下泼粪!”
“这点粮食,还是乡亲们从自家地窖里,一碗一碗凑出来的,实在是没了……”
孙侯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
他嘟囔了一句,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在发泄心中的怨气。
“他娘的!他们自己躲在坚固的邬堡里,粮仓堆得跟山一样高,却眼睁睁看着咱们在外面挨饿受冻!见死不救!”
“铿!”
沈泽猛地将铁勺丢回锅里,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身上骤然爆发!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烧火的婶子和孙侯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噤若寒蝉。
他们从未见过沈泽这副模样。
那不是暴怒,而是一种比暴怒更可怕的森冷!
仿佛一座即将在沉默中爆发的火山!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沈泽并没有转身去找乡绅们的麻烦。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寒芒一闪而过。
“知道了。”
他吐出三个字,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随后,他一言不发,转身朝着营地外的田野方向走去。
邹虎迈开大步,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正在操练的人群,越过田埂,最终登上了一处可以登高远眺的土坡高地。
站在这里,视野豁然开朗。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广袤的雪原尽收眼底。
而在那雪原的尽头,一片巨大而杂乱的阴影,突兀地烙印在纯白的天地之间。
那是一座延绵数里的大营!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依旧能看到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同一窝拥挤的蚁群。
无数的炊烟汇聚在一起,将那片天空都染上了一层肮脏的灰黑色。
万余流寇!
他们就像一群被饥饿驱使的蝗虫,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朝着安平乡这片最后的净土爬来!
邹虎感受着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喉结滚动了一下,瓮声瓮气地开口。
“爷,这粮食……咋整?”
沈泽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寒风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地盯着远方。
许久。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谁说我们缺粮了?”
“你看。”
他抬起手,指向那片流寇大营。
“那不是一支军队。”
“那是一座会移动的粮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