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淮安府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相较于沿途的荒芜破败,作为运河重镇的淮安,总算还保留着几分人气。城墙高耸,垛口可见巡夜兵丁的火把光影,城门虽戒备森严,盘查甚紧,但终究还未完全陷入混乱。
太子车驾的到来,早已有快马通传。淮安知府、漕运总督衙门的属官、以及留守的勋卫将领等一干人等,早已战战兢兢地候在城门处。
见到车驾以及护卫在旁、虽衣甲破旧却隐隐透着剽悍之气的王侃等新附军士,一众官员脸上都闪过惊疑不定的神色。高梦箕抢先一步下车,与淮安知府低声交谈了几句,对方脸色连变,这才慌忙领着众人上前,躬身行礼。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千岁!殿下銮驾辛苦!”
朱慈烺端坐马上,受了这一礼。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些地方大员,将他们脸上的惶恐、惊讶、探究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抵达淮安的消息,此刻恐怕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飞向南京,搅动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众卿平身。”朱慈烺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却依旧维持着储君的威仪,“国事艰难,非常之时,不必拘泥虚礼。安排驿馆,让将士们好生歇息,妥善安置一路收拢的难民,发放些粥食。”
“是是是,臣等遵命,早已备好一切,请殿下放心。”淮安知府连忙应声,态度恭敬,却难掩一丝程序化的敷衍。安排太子是大事,但安置溃兵和难民?在这粮草紧张的时节,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朱慈烺心中明了,却不点破,只是在众人簇拥下入城,下榻于早已肃清整理的漕运总督衙门旁的专用驿馆。
驿馆内灯火通明,总算有了些安稳迹象。热水、饭食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名低眉顺眼的侍女伺候。
高梦箕忙前忙后,指挥着安置,又凑到朱慈烺身边,低声道:“殿下,一路劳顿,您早些安歇。淮安知府、漕运总兵官等人在外间候着,想向您请安并禀报地方情势……”
“让他们明日再来。”朱慈烺打断他,揉了揉眉心,显露出符合年龄的倦容,“孤累了。另外,召王侃……就是今日归附的那个原京营哨官,让他来见孤。”
高梦箕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微妙的不以为然。太子不先见地方大员,反而要见一个刚刚收降的溃兵头子?这于礼不合。但他不敢质疑,只好躬身应下:“是,臣这就去传。”
片刻后,王侃被引了进来。他显然刚刚匆忙洗漱过,换上了一套不太合身的干净号衣,但脸上的风霜和局促却难以掩饰。进入这奢华驿馆,面对端坐灯下的太子,他显得十分紧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罪……罪卒王侃,叩见殿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
“平身,看座。”朱慈烺语气平和。
王侃受宠若惊,连连摆手:“罪卒不敢,罪卒站着回话就好……”
“孤让你坐,你就坐。”朱慈烺的语气不容置疑。
王侃这才半个屁股挨着凳子边缘坐下,身体绷得笔直。
朱慈烺没有立刻问话,而是先让人给他端了杯热茶。看着王侃小心翼翼捧着茶杯,如同捧着珍宝的样子,他才缓缓开口:“王哨官,不必紧张。孤召你来,只是想问问京营溃散前后的情形,以及这一路上的见闻。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无需顾虑。”
感受到太子的平和与重视,王侃的紧张稍稍缓解。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从他的叙述中,朱慈烺听到了比史书记载更鲜活、也更残酷的现实:京营的空额喝兵血、器械朽坏、训练废弛;城破时的混乱与各自为战;溃散后沿途所见地方官的或逃跑或投降;清军追兵的凶残;以及溃兵们为了活命,从军人沦为流寇的无奈与挣扎……
“……弟兄们其实也不想抢老百姓,都是苦哈哈,谁不知道谁啊……可是没吃的,没饷银,当官的都跑了,咱们能怎么办?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王侃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猛地灌了一口热茶,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朱慈烺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起伏。这些第一手的信息,远比高梦箕等人粉饰太平的汇报来得真实,也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明末军队溃烂到了何等地步,底层军士又处于何等绝望的境地。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必须拥有一支绝对忠诚、信仰坚定、纪律严明的新式军队。
“你们还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弟兄流落在附近?”朱慈烺忽然问道。
王侃想了想:“回殿下,应该还有不少,大多三五成群,躲在附近的山野河边,不敢进城。听说……听说扬州那边败下来的弟兄更多……”
朱慈烺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王侃,孤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殿下吩咐!”王侃立刻站起身,挺直了腰板。
“孤许你便宜行事,可从现有弟兄中挑选几个机灵可靠的,明日一早,持孤的手令,出去联络收拢附近的溃散官兵。就传孤的话:大明太子朱慈烺在此,欲报国仇家恨者,可来淮安投效!既往不咎,粮饷从优!”
王侃眼睛猛地亮了,这是太子对他的信任和重用!他激动地抱拳:“罪卒必不负殿下所托!定将散落的弟兄们都找回来!”
“好。去吧,好好休息,明日开始,有你忙的。”朱慈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王侃千恩万谢地退下了,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朱慈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知道,自己这番举动,必然会引起高梦箕乃至淮安地方官员的非议和猜忌。但他别无选择。时间紧迫,清军不会给他太多准备机会。他必须抓住一切可能,快速积累自己的力量。
同时,他也需要一双属于自己的“眼睛”,去看清这浑浊的局势。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却没有立刻动笔。来自后世的记忆告诉他,南京此刻恐怕正在上演着拥立新君的戏码。福王朱由崧、潞王朱常淓……东林党、马士英、阮大铖……各方势力错综复杂。
而他这个正牌太子,对于某些人来说,恐怕并非雪中送炭,而是……碍眼的绊脚石。
“高梦箕……”朱慈烺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微冷。这位鸿胪寺少卿,这一路上看似恭敬,实则闪烁其词,多次试图打探他对南京局势的看法,其立场颇为可疑。他很可能已经收到了南京某些势力的密信。
窗外,淮安的夜色静谧,却暗流涌动。
朱慈烺提起笔,开始给南京城中少数几位他记忆中还算正直,可能支持他的大臣(如史可法、姜曰广)写信。信的内容措辞谨慎,主要表达平安抵达、询问父皇消息(明知故问以示哀痛)、关切南京局势,并未过多表露自身意图,但字里行间隐隐强调自身储君身份的正统性。
写完信,用上火漆,他却并未立刻交给高梦箕去发。他知道,这些信能否送到收信人手中,都是未知数。
“看来,除了明面上的力量,暗地里的准备,也要开始了。”朱慈烺看着跳跃的烛火,轻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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