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驿馆的大门在南京迎驾队伍离去后缓缓关闭。
驿丞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将太子一行人迎入馆内最好的院落,并忙不迭地吩咐下人准备热水、饭食,生怕有丝毫怠慢。
朱慈烺并未急于召见何刚。他先是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又简单用了些膳食,显得从容不迫。这番举动,既是为了安抚驿馆人员,也是做给可能存在的眼线看,表明自己真的只是暂歇整理。
期间,他低声吩咐王侃:“派几个绝对可靠的弟兄,守住院落四周,任何人不许靠近正厅偷听。你亲自带人在院门值守。”
“殿下放心!有俺在,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王侃拍着胸脯,立刻领命而去。太子对他的信任让他热血上涌,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
戌时初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驿馆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
朱慈烺在正厅上首坐定,这才淡淡道:“传何刚。”
片刻,何刚被引了进来。他显然也整理过仪容,但眉宇间的激愤与忧虑却难以掩饰。进入厅内,他再次大礼参拜:“臣何刚,叩见太子殿下!”
“何主事请起,看座。”朱慈烺语气平和,“白日里,多谢何主事直言。”
何刚并未就坐,反而再次躬身,语气激动:“臣人微言轻,然深知国本不可动摇!今日冒死直言,只求殿下明察秋毫,勿为奸佞所蒙蔽!”
“奸佞?”朱慈烺目光微凝,“何主事所指为何?南京情势,究竟如何?你且细细道来,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孤之耳,绝无第四人知晓。”他指了指空旷的大厅和紧闭的门窗。
何刚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开始将他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殿下!自北京噩耗传来,南京人心惶惶,然拥立之争却日趋激烈!以兵部右侍郎吕大器、礼部侍郎姜曰广、都御史张慎言等为代表诸臣,主张立贤,属意潞王朱常淓,言其明晓事理,且……且与东林友善。”
“然,以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诚意伯刘孔昭、总兵官刘泽清、刘良佐,以及凤阳总督马士英等人为首,则力主按亲疏伦序,拥立福王朱由崧!彼等已暗中串联,手握兵权,势大难制!”
“史阁部(史可法)虽倾向于潞王,然其远在扬州督师,难以遥控南京局势。且其态度……似乎亦有犹豫摇摆之处。马士英等人正不断向其施压。”
“如今南京城内,已是福王派占据上风!韩赞周、刘孔昭今日前来,名为迎驾,实为胁迫!一旦殿下入城,恐即刻被软禁于深宫,对外宣称‘静养’,继而由他们操纵,拥立福王登基!届时,殿下危矣!大明正统危矣!”
何刚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哭腔,显然对此局面痛心疾首。
朱慈烺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心中却波澜起伏。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勋贵、军阀、宦官、以及一部分投机文官已经勾结在一起,几乎掌控了南京的实权。史可法远水难救近火,且其本身似乎也并非坚决支持自己。
“马士英……”朱慈烺轻轻敲着桌面,这个名字他来自后世的记忆中有深刻的印象,一个极具政治手腕的权臣,“他现在何处?”
“回殿下,马士英目前应在凤阳或滁州一带,但其心腹、阮大铖等人已在南京活动频繁,与韩、刘等人日夜密谋。”
朱慈烺沉吟片刻,又问:“除了史阁部、姜侍郎等人,朝中还有哪些大臣可能支持孤?”
何刚思索了一下,报出了几个名字,如都察院右都御史刘宗周、詹事府詹事徐石麟等,多是清流言官或不得势的东林一系,手中并无实权。
“那么,钱粮、兵马呢?”朱慈烺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南京库府是否充盈?京营兵马还剩多少?实际听调于谁?”
何刚面露苦涩:“殿下……南京户部库银早已空虚,粮草也多被江北诸镇索要殆尽。京营兵额一万二千,实则……实则不足五千,老弱居多,且多受刘孔昭等勋贵节制。真正能战之兵,乃长江水师一部,及城外孝陵卫,然水师提督操江诚意伯刘孔昭兼领,孝陵卫指挥使亦与勋贵往来密切……”
句句都是坏消息。财政拮据,军权旁落。他这个太子,看似尊贵,实则如同闯入狼群的羔羊。
然而,朱慈烺眼中却并未露出绝望,反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困难很大,但并非毫无机会。
“何主事,”朱慈烺忽然换了个话题,“你可知,如今这南京城内,何处可募得敢战之兵?何处可筹得应急之粮?”
何刚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子会问这个,想了想答道:“敢战之兵……江北溃散下来的官兵甚多,若能收拢,或可一用。只是粮饷……至于应急之粮,江南粮商巨贾甚多,如洞庭商帮、徽州商帮,皆囤积甚巨,然其与官府勋贵盘根错节,恐难……”
“孤知道了。”朱慈烺点点头,心中已有了初步的计划。溃兵、商人……这些都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关键在于如何操作。
他站起身,走到何刚面前,亲自将他扶起:“何爱卿今日之言,于社稷有功,孤铭记于心。眼下还需委屈爱卿,暂回南京,勿要声张,暗中留意韩、刘等人动向,尤其注意他们与江北诸镇将领、以及南京富商巨贾的往来。可能做到?”
何刚感受到太子的信任和重托,激动得浑身颤抖:“臣万死不辞!定不负殿下所托!”
“好。你且从驿馆后门悄悄离去,务必小心。”
送走何刚,朱慈烺独自在厅中踱步。
局势明朗了:对手是强大的利益集团联盟,掌控了军政和财源。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大义名分和信息差(对方低估了自己)。
“不能硬碰硬……”朱慈烺喃喃自语,“必须分化、拉拢、借力打力。”
他想到了几个人:
史可法:必须尽快取得他的明确支持,哪怕只是道义上的。
姜曰广等清流:他们是舆论力量,可以争取过来,制造“拥戴太子”的声势。
唐王:这位贤王或许能在宗室中发挥作用。
商人:巨大的财富来源,或许可以许以未来的商业利益(如海外贸易特许权)换取他们暗中支持?
溃兵:王侃就是例子,这是一把尖刀,用得好了,能撕开局面。
他立刻回到书案前,再次提笔。这次,他给史可法的信措辞更加急切和直接,点明福王派系“挟兵自重,无视纲常”的野心,恳请史公以天下为重,速回南京主持大局,明确拥立太子。
另一封信,则是写给姜曰广,言辞激烈,痛斥权奸误国,鼓励他不要再“称病”,应当挺身而出,联合清流,共扶社稷。
写完后,他沉吟片刻,又写了一封简短的密信,是给王侃的,命令他明日一早,派几个生面孔的弟兄,持太子手令,潜入南京城,寻找几个特定的徽州盐商的会馆,暗中接触,试探其口风,看看能否用“未来两淮盐业专卖权”换取一笔紧急借款。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
朱慈烺推开窗户,望着南京城方向那隐约的灯火,目光锐利如鹰。
南京,这座六朝金粉之地,此刻在他眼中,已成了一盘需要精心布局的棋局。而他,这个刚刚落子的棋手,已然看到了第一步的落点。
“想把我当傀儡?只怕你们没那个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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