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娘方才还说要一家人和和气气,不分彼此呢。”
林墨白脸上的憨笑瞬间褪去,换上恰到好处的委屈与不解,
“一把匕首而已,学典哥是读书种子宰相根苗,将来要拿笔杆子指点江山的。
学籍哥拿这等杀伐凶器常伴学典哥身边,万一冲撞了文昌星君,影响了明年童子试的气运可如何是好?”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戳在钱氏最疼的心窝子上。
童子试,可是她宝贝儿子陈学典心心念念五年未过的门槛。
任何一丝可能的不利因素,都让她神经绷断!
“你放屁!我舅舅给的是护身符!再说了……我可以不拿匕首靠近大哥。”
陈学籍梗着脖子吼叫,伸手就护住匕首。
“爷爷,孙儿不懂大道理,乞讨时候听先生讲,圣人言‘君子不器’。”
林墨白目光恳切地望向脸色阴晴不定的陈老头,
“学典哥将来是要做君子的,这等利器在侧,恐非君子之道。”
所谓君子不器,其意为君子不应像器物一样有固定且单一的形状、用途和限制,被特定的身份、职业、知识或技能所限定和束缚,应超常拔越,价值在于“道”而非“用”。
但一家子农户,说成‘君子不佩戴兵器’,则成为了最容易接受,且对自己最有利的解释。
“我……”
钱氏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偏偏被林墨白用大帽子死死扣住,发作不得!
“嚎什么嚎!”
陈老头被哭得心烦意乱,再看看林墨白,一股对比产生的烦躁涌上心头,
“没出息的东西,匕首重要还是你大哥和爹爹科举重要?心里没个计较吗?”
“爹!”
钱氏尖叫。
“闭嘴!”
陈老头浑浊的老眼扫过林墨白,又看看一脸得意的陈鸿斌,最终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
“给他,墨白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陈学籍的哭嚎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爷爷……
再看看母亲那副吃了屎,却不得不咽下去的表情……
最后死死咬着嘴唇,狠狠剜了林墨白一眼,猛地转身跑开。
而林墨白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匕首,他无视钱氏那淬毒的目光,对着陈老头躬身:
“谢爷爷明鉴。”
二房的汉子们低着头,嘴角却忍不住地往上翘。
陈鸿斌更是直接咧嘴笑出声,被老陈氏瞪了一眼才赶紧憋住。
林墨白把玩着匕首,扫过正在劳作的众人,分家?
眼下绝无可能。
大雍以法治国,以孝定人伦。
强行提分家,可能被扣上忤逆不孝的帽子,从而逐出家族,成为黑户。
林墨白看得分明,这孝字大旗,就是长房吸血最坚固的盾牌。
硬碰硬,只会头破血流。
读书?
且不说那县试、府试、院试三关童生试,单单束脩每年至少十两,四季礼敬、笔墨纸砚、同窗文会开销,更是个无底洞。
只有成为秀才,才免几十亩田税,想考举人?那简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非家底殷实、名师指点、银钱开道不可!
以陈家目前的资源倾斜,长房父子考了十几年都颗粒无收,他林墨白一个绝户赘婿,凭什么分得资源?
这科举青云路,没有足够的银子铺路,连门都摸不着。
所以,当务之急,唯有赚钱!
对于非遗大师而言,这把匕首便是赚钱的开端。
“墨白,想啥呢?”
陈鸿斌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岳父,在想怎么赚钱。”
林墨白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四周茫茫山林,又掠过山下隐约可见的陈家沟和更远处的乡镇轮廓。
“墨白,你看这山下镇上,米行是李家的,布庄是王家的,盐铺是官家特许的赵记……
各行各业,早被大户乡绅、宗族势力把持得水泄不通。
咱们一没本钱,二没人脉,三没功名护身,拿什么去跟人家争?”
陈鸿斌眉头拧成了疙瘩,深深叹了口气,
“这年头,想挣点活命钱,比登天还难!”
他是有反骨,但也不是傻子。
林墨白沉默地点点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匕首。
就在这时,一片稍显开阔的向阳坡地出现在眼前。
几株通体泛着深沉紫韵、竹节匀称、质地坚硬致密的竹子,在稀疏的晨光中格外显眼。
竹竿泛着暗紫幽光,节距匀称如尺量!
“紫竹?”
林墨白心头猛地一跳,记忆瞬间翻涌。
《文房考工录》载:“紫竹为笔管上品,肌理密实,叩之如玉,贮墨三日不涸。”
其竹节长直,硬度适中,纹理美观,色泽天然沉穆,自带一股文雅之气,远非普通竹木可比,这正是制作上等笔杆的绝佳材料!
他快步上前,指尖如情人般抚过冰凉的竹身,感受着那独特的质地与密实的肌理,眼中精光爆闪!
脑海中,关于紫竹的处理技艺清晰浮现:
选材取近根三节、竹龄三至五年者为佳……打磨抛光需七次粗磨、九次细抛,直至温润如玉……
前世浸淫此道数十年的手感与经验,瞬间烙印成本能!。
更重要的是,文房之物,天然与科举、读书人挂钩。
一旦打开销路,利润丰厚,且能借此接触士林圈子,为日后铺路。
“岳父,来帮我砍这个……要这几根!”
林墨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指着那几株品相最好的紫竹。
然后又砍了一些品相较好的阴干透了的紫竹。
有了这紫竹,再寻到合适的毫毛,最不济就用家里的羊毛,他就有把握制出远超市面的好笔!
“这破竹子有啥用?又不能当柴烧,硬得很。”
陈鸿斌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挥刀砍下。
“你……又想干什么幺蛾子?”
钱氏尖锐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她一直死死盯着林墨白,见他砍了几根没用的紫竹,立刻找到了发泄口,
“不好好砍柴,尽弄些没用的,耽误了功夫,看你怎么交代!”
林墨白懒得理她,小心翼翼地将几段紫竹用藤蔓捆好,背在身后。
那紫竹沉甸甸的,却让他心头一片火热。
回程路上,林墨白背着紫竹,步履虽沉,心中却盘算着制笔的每一个细节。
刚踏进陈家那压抑的院门,就听见正屋传来陈鸿文刻意拔高的炫耀声音:
“此乃县城袁家翰墨轩的正宗狼毫笔,笔锋锐利,蓄墨饱满,最是适宜书写八股策论……
啧啧……
二两银子,童叟无欺啊!
有了此笔助力,此番府试,为父定当再进一步!”
堂屋桌上,一杆黑木笔杆、毫毛油亮顺滑,细看毛锋稍显杂乱的毛笔,在昏暗光线下努力散发着“昂贵”的气息。
陈鸿文正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陈学典也在一旁眼热地看着。
“二两银子?”
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得整个堂屋一片死寂。
此刻众人心头如明镜般,长房父子今天就能进城买笔,钱从哪里来的?
定然是陈老头昨日偷偷给的!
二房三房省吃俭用,转手就成了长房父子买笔的炫耀!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面色晦暗不明的陈老头。
只见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裤缝,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那浑浊的老眼躲闪。
“二两雪花银!”
钱氏见状,顾不得一身疲累,嗓门扯得震天响,
“都说好笔养文气,这回鸿文必中秀才!”
陈学典贪婪地盯着笔尖:“爹,等我考童生,也要一支……”
“考个屁!”
陈鸿斌再也憋不住,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指着那笔吼道,
“这笔够全家十几口子,连带畜生吃两个多月了!”
“三弟此言差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陈鸿文不慌不忙,慢悠悠蘸水在桌上写画,故作高深地睨了一眼陈鸿斌,
“父亲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刻意把球踢给陈老头。
“闭嘴,读书人的事儿,你懂个囊球蛋?!”
陈老头枯瘦的身躯微微晃了晃,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举……举业事大……就……就算是砸锅卖铁……也……也得置办……”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眼神更是躲闪着,不敢去看长房之外的任何人。
“父亲大人英明!”
陈鸿文得了这尚方宝剑,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矜持的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得意地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粗糙的桌面上方,似乎在酝酿着什么高论。
最后,不了了之。
典型的差生文具多,还耍不好!
林墨白脚步一顿,目光扫过那杆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背上粗糙的紫竹。
钱氏立刻捕捉到林墨白的目光,像是终于找回了场子,阴阳怪气地嗤笑:
“看什么看?这可是正经的读书人用的好东西!二两银子呢!
你那破竹竿子,劈了烧火都嫌烟大!
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明天怎么多砍两捆柴,好供你大伯和大哥读书上进!”
芸娘担忧地看向林墨白,小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纤腰收紧硕果一颤,生怕他再语出惊人。
林墨白却只是淡淡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摩挲着背后紫竹冰冷的竹节,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狼毫笔?
二两银子?
好,很好。
“大伯父说得对。”
林墨白忽然抬起头,对着正得意洋洋的陈鸿文抿嘴一笑,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天真,
“爷奶、二伯父一家和我们家,身体久经操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干活儿得先养好身子骨儿。
所以……”
他目光转向脸上余痛未消、眼神躲闪的陈老头,笑容纯良无害:
“今晚,还得吃肉。爷爷,您说是不是?
肉养力气,力气足了,才能砍更多柴,供大伯和典哥儿买更好的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