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陈老头手里的旱烟杆子,重重磕在桌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几粒火星溅落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瞬间熄灭,只留下几点焦黑的痕迹。
“爹……”
钱氏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人的耳膜,带着肉痛的惊惶,
“这肉……昨儿个不是才……再说,这刚给鸿文和典哥儿买了笔,家里哪还有……”
“大嫂!”
陈鸿斌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砸在桌上,
“笔是利器,咱们这些干苦力的身子骨儿,就不是器了?
不养利索了,明儿个谁去山里砍柴?谁去地里刨食?
笔是能自己上山砍柴,还是能下地干活?”
他故意模仿着陈鸿文方才那文绉绉的腔调,带着浓浓的讽刺。
二房的汉子们,平日沉默寡言,此刻也忍不住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嗯嗯”声。
陈鸿文被噎得脸色一滞,刚想反驳,却见陈老头带着被逼到墙角的烦躁,猛地一挥手:
“吃!都吃!”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干涩,
“老二家的,晚饭把肉都拿出来做了。”
“爹!”
钱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起来,
“鸿文读书费脑子,学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点肉哪够……”
“够了!”
陈老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筷哐当乱响,
“吃个饭都不安生,按人头分,谁也不许多占!”
钱氏脸都气绿了,恶狠狠地剜了林墨白和陈鸿斌一眼,那眼神淬了毒似的。
一会儿,一大盆肉菜,混着白萝卜端了上来,香气弥漫,惹得大家直吞口水。
二房看向林墨白的眼神,都充满感激,然后见陈老头吃了第一口,便蜂拥而上。
陈学籍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气得浑身发抖,“哐当”一声把筷子狠狠摔在桌上:
“你们把我的肉都吃了,猪狗不如!”
他愤然起身,想学大哥的清高拂袖而去,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他僵在原地,脸涨得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陈学典倒是慢悠悠又夹起一片肥瘦相间的肉,优雅地送进嘴里,细嚼慢咽起来。
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周遭的争抢与他隔着云端。
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享受着这份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
然而,当他矜持地伸出筷子,准备再夹一块时……盆里,空了。
只剩一点油汪汪的菜汤。
陈学典夹了个空,筷子悬在半空。
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头顶,他本能地想掀桌。
但读书人的身份像一副沉重的枷锁,逼着他硬生生把这口气咽了回去,憋得胸口生疼。
反倒是,林墨白动作不慢,将把自己碗里的肉,夹起来,很自然地放进了芸娘的碗里。
芸娘猛地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愕,蜡黄的小脸在昏暗油灯下微微泛红。
“你……你身子虚……”
她声音细若蚊呐,想把肉夹回去,“我喝粥就行。”
林墨白按住她的手,触手冰凉,他咧嘴一笑:
“你多吃点,长力气,以后好给我做新衣。”
这话带着点调侃,却让芸娘心头莫名地一颤。
她飞快地低下头,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将那片肉小心地埋在饭粒下,没有立刻吃掉。
饭后,钱氏摔摔打打地收拾碗筷,陈学籍故意把凳子拖出刺耳的声音。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抽打在陈家破败的窗棂上,呜呜作响。
破屋内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陈鸿斌蹲在灶膛前,就着余烬烤冻僵的手,嘴里骂骂咧咧:
“这长房,碳火都锁正屋,冻死我们算了……”
芸娘一把捂住他嘴,紧张地瞟了眼正屋方向:
“让爷爷听见,您又得挨擀面杖!”
林墨白没有理会这些,他心中盘算着更重要的事情。
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月光,他小心翼翼地解下那捆紫竹。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膝头那几段阴干透的暗紫幽深竹节上:
“紫竹为管,贵乎肌理。初以粗石砺其糙,再以细砂琢其形,七磨九抛,直至温润生光……”
窗外忽传来钱氏尖厉的呵斥:
“黑灯瞎火不睡,偷摸耗灯油呢?典哥儿温书的灯油都快不够了!”
“噗!”
二房唯一亮着的窗也黑了。
整个院子彻底陷入黑暗,只剩下雪光映着窗纸,一片惨淡的青白。
“墨哥儿……”
芸娘推了推昏昏欲睡的父亲,陈鸿斌揉着眼睛,疑惑地看向黑暗里林墨白模糊的轮廓,
“大晚上不睡,捣鼓啥呢?”
“笔!”
林墨白指尖弹了弹紫竹,一声轻响在死寂中荡开,
“我脑袋受过伤,好多事情记不得了,但一些事情记得很清楚。
乞讨的时候,我见过别人制笔,我尝试一下。
要是能成功,咱们三房也算有一门营生了。”
嚓…嚓…嚓…
粗粝的磨石刮过竹节外皮,碎屑簌簌落下。
林墨白盘坐在冰冷的土炕上,匕首紧贴竹身,腕子稳得像焊死的铁架。
每一次推刮,角度、力道都精准复刻着记忆里千锤百炼的非遗手感。
“读书人的金贵物件,也是咱泥腿子能掺和的?”
陈鸿斌失了兴趣,但也不制止林墨白,只是凑过来借着雪光眯眼瞧,嘴里嘟囔着,
“乖乖,这紫皮比铁还硬?刀都打滑!”
“七分力压刃,三分力回带。”
林墨白头也不抬,匕首在指间灵巧一转,一片顽固的竹青应声剥离,露出底下更细密的绛紫色肌理,
“磨的是形,更是性。心浮气躁,就毁了,急不得。”
时间在单调的刮磨声中流逝。
芸娘蜷在炕角,透过窗棱,目光从最初的怀疑,渐渐染上惊异。
然后,悄悄点燃了藏在破棉絮里的一小截松脂,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烛火摇曳下,少年侧脸紧绷如刀削,专注的眸子里跳动着两簇幽暗的火。
第一遍粗砺完成。
林墨白换了块河边捡的细砂岩,蘸着冰水,开始更精密的琢磨,
“七磨九抛……”
陈鸿斌看得哈欠连天,嘟囔着比绣花还磨叽歪倒睡去。
芸娘却屏住了呼吸,看见那截原本其貌不扬的紫竹,在他掌心一寸寸蜕变。
粗硬的棱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的温润?
油灯将烬,松脂燃尽最后一滴,林墨白终于停下动作。
高端紫竹笔,绝非一日之功,需要以时间琢磨,根本急不来。
他一做就是半个多月,摊开掌心,十余根九寸长的紫竹管静静躺着。
窗外雪光透入,微弱地映在上面——
幽深如古潭的紫韵流淌在笔管周身,细密的竹肌被无数次打磨抛光,呈现出一种内敛至极的温润。
不见丝毫匠气,只有浑然天成的玉骨!
指腹拂过,冰凉滑腻,竟似触上深秋的潭水!
“啪嗒。”
芸娘手里补了一半的破袄掉在炕上。
她瞪圆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死死盯着那截紫竹,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林墨白屈指,在笔管上轻轻一叩。
“叮……”
一声清越悠长的颤音,如冰珠落玉盘。
角落里鼾声骤停,陈鸿斌猛地坐起,睡眼惺忪却精准地捕捉到那抹紫光,眼珠子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
“额滴个亲娘,这…这是咱砍的柴火棍子?!”
林墨白将紫竹管举到眼前,雪光勾勒出它完美的流线。
“笔杆有了。”
他指尖摩挲着管口,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圈养着几只瘦羊的破棚子,
“还缺一捧…能点睛的毛。”
……
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中,一道黑影飞快缩回正屋。
炭盆烧得正旺,橘红的火苗跳跃着。
“当家的,不能这么下去,得想个办法,好好治一治林墨白那狗崽子。”
钱氏看着躺床上就昏昏欲睡,一点也不想深入沟通的陈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