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的宿舍,就在铁匠铺的隔壁。
屋子不大,一张木板床,一张掉了漆的方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隔壁飘来的、混杂着煤灰与金属冷却的独特气味。
这里还住着另一个人。
农场唯一的老铁匠,李师傅。
一个在战斗中失去了整条左臂的独臂老兵。
此刻,这位老铁匠正坐在床沿,用一块看不出原色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那柄乌黑的八角大锤。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条空荡荡的左边衣袖被整齐地别在腰间,更衬得他右肩的肌肉如山岩般虬结。
李师傅的性格,就和他手中那块千锤百炼的钢铁一样,被战火淬炼,又被岁月浸入冷水,变得孤僻、坚硬而沉默。
他察觉到苏晨搬了进来,只是那双浑浊得看不见底的眼睛,掀起眼皮,朝门口瞥了一下。
仅仅一下,便又垂了下去,重新将所有心神都贯注到了他的宝贝锤子上。
那眼神里没有欢迎,也没有排斥,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漠然。
对于这种将一生都奉献给一门技艺,用生命守护着荣耀与尊严的老匠人,苏晨的心中,涌动着一股发自肺腑的敬意。
他没有说那些客套的场面话。
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背包放在床铺上,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件。
油布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苏晨捧着它,主动走上前。
“李师傅,初次见面,一点小东西,给您当个见面礼。”
他的声音平静,没有丝毫讨好的意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师傅的动作没有停,擦拭锤子的手稳定依旧,嘶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不用。”
简单,干脆,如同铁块撞击铁砧的声音。
苏晨没有退缩,也没有尴尬,只是将手中的东西又往前递了递,让昏暗灯光下的物件,显露出更清晰的轮廓。
那是一把锉刀。
一把通体泛着幽冷金属光泽,造型完美得不似凡品的高碳钢合金锉刀。
李师傅本已准备闭上眼睛,用沉默来拒绝一切交流。
可当那股独属于顶级合金钢的森然寒气,若有实质地刺入他的感知时,他擦拭锤子的动作,终于停住了。
他的视线,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从心爱的锤子移开,落在了那把锉刀上。
他没有去看。
作为一名铁匠,他的眼睛有时候会骗人,但他的手不会。
李师傅伸出他那只唯一的手臂,那只布满了厚重老茧、纵横交错着狰狞伤疤的右手,探了过去。
他的手指,粗糙得如同老树的树皮,却稳定得像焊在手臂上的卡钳。
指尖,轻轻地,落在了那锉刀冰冷的刀身上。
然后,从头到尾,缓缓地,用一种近乎抚摸的姿态,感受着那些细密、锋利、均匀得令人发指的纹理。
一秒。
两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只此一下!
李师傅那双一直如同古井,不起半点波澜的浑浊眼眸里,瞬间爆开了一团炙热到骇人的精光!
那光芒,仿佛沉寂了数十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硬度!
韧性!
加工的精度!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超越了他这辈子触摸过、见识过、甚至想象过的任何一把工具!
这不是人间该有的手艺!
这只手,曾握着枪,在尸山血海里冲杀。这只手,也曾握着锤,在炉火前锻打了半生。他对金属的理解,早已融入了骨髓。
他能清晰地“摸”到,这把锉刀的每一个齿,都拥有着撕裂钢铁的恐怖力量!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爆发出精光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正眼看向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年轻人。
震撼,惊疑,不可思议!
种种情绪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交织,让他那如雕塑般坚硬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就在这剑拔弩张,又或者说是高手相逢的寂静时刻。
铁匠铺的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场长马国强和他的女儿马灵儿,一脸愁云惨雾地冲了进来。
“老李!”
马国强人未到,焦灼的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师傅面前,根本没注意到旁边的苏晨。
“水泵那边,还是没辙吗?”
他喘着粗气,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疲惫,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已经为此事煎熬了许久。
李师傅眼中的精光缓缓收敛,重新归于深沉。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锉刀,又看了一眼马国强,最终,只是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
一个动作,让马国强的心,沉到了谷底。
“爸!那可怎么办啊!”
旁边扎着两条麻花辫的马灵儿,急得眼圈都红了,狠狠地一跺脚。
“再这么下去,别说今年的任务了,咱们农场几百口人喝水都成问题了!”
铁匠铺里的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绝望,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听着他们的对话,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苏晨,动了。
他将手中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工兵铲,随手往地上一插。
“铛!”
一声清脆悠长的金属嗡鸣,突兀地在压抑的空气中炸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苏晨的表情平静如水,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
他迎着场长马国强那愁苦绝望的目光,平静地开口。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马场长,或许,我能修好那台水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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