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晨平静的话语,在满是煤灰与铁屑味的空气中荡开。
铁匠铺里,锻炉的火光忽明忽暗,将墙壁上悬挂的农具影子拉得张牙舞爪。
前一秒还回荡着铁锤敲击余音的铺子,此刻死寂一片。
场长马国强猛地扭过头,脖颈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黝黑脸庞上,混杂着震惊、荒谬,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小同志,你……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变得有些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说你能修好那台水泵?”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询问,不如说是在质问。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农场里那几位跟机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八级钳工,对着那堆废铁研究了半个月,连根毛都没研究出来。他一个嘴上没毛、刚从四九城来的学生娃,也敢夸这种海口?
站在一旁的马灵儿,那双杏眼瞪得滚圆,手里的马鞭都忘了放下。
她看傻子一样看着苏晨,嘴角撇了撇,觉得这家伙不是喝多了就是脑子被门挤了。
唯独角落里的独臂老铁匠李师傅,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那只独眼先是落在苏晨平静无波的眸子上,视线没有半分闪躲,清澈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随即,他的目光又缓缓下移,落回自己手中那把刚刚被苏晨打磨过的锉刀。
刀身光洁如镜,纹理细密均匀,握在手里有一种完美的平衡感。
这是宗师级的手艺。
老铁匠浑浊的独眼里,那点昏黄的火光被一种锐利的光芒所取代。
“马场长。”
李师傅嘶哑的嗓音响起,像是两块生锈的铁板在摩擦。
“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马国强的视线。
“让他试试。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李师傅在农场里不怎么说话,但他一开口,就没人敢当耳旁风。这位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胳膊的老英雄,威望极高。
马国强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盯着苏晨看了足足有十秒,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的成色。
最后,他猛地一咬牙,蒲扇般的大手在满是油污的裤腿上用力一擦。
“好!”
这个字,掷地有声。
“苏晨同志,只要你能修好它,我给你记头功!”
为了彰显自己的决心,也为了给苏晨这个“技术人才”最高的礼遇,马国强当晚便拍板决定,在农场食堂摆接风宴。
名义上,是欢迎所有新来的知青。
但食堂里每一个端着碗筷的人都心知肚明,今晚真正的主角,只有那一个。
苏晨。
夜幕降临,农场食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长条桌上,一盘盘热气腾腾、肚儿滚圆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已经是顶级的款待。
宴会刚开始,气氛就迅速被点燃。
农场里几个资格最老、当年在酒桌上能把整连兄弟喝趴下的退伍老兵,端着搪瓷缸子,眼神发亮地围了上来。
“来,小苏同志!欢迎来到红星农场!咱们先走一个!”
“城里来的同志,酒量肯定不差!满上!”
这是农场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种最直接的考验。
想在这里站稳脚跟,光有本事不行,还得有能融入集体的豪气。
面对这群气势汹汹的“酒坛子”,苏晨脸上没有半分怯意。
他站起身,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废土工坊】强化过的体质,让他的新陈代谢和肝脏功能远超常人,寻常的酒精对他而言,与白水无异。
“各位老大哥太客气了,以后还要请各位多多关照。”
他端起面前那只盛满了高度白干的粗瓷碗,没有半句废话。
“我先干为敬!”
话音落下,他仰头便将一整碗辛辣的白酒灌入喉中。
酒液入喉,如同一条火线。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等着看他被呛得咳嗽,或者满脸通红。
然而,苏晨放下碗,面色如常,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
他只是用袖口轻轻擦了下嘴角,然后平静地看着那几个已经愣住的老兵。
“到各位老大哥了。”
这一下,彻底镇住了场子。
几个老兵相视一眼,血气上涌,也纷纷仰头干了。
一碗,两碗,三碗……
车轮战开始了。
老兵们轮番上阵,搪瓷缸子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食堂里的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半小时后,那几个刚才还豪气干云的老兵,已经个个面红耳赤,眼神迷离,说话的舌头都开始打结。
而苏晨,依旧稳稳地坐在那里,眼神清亮,仿佛刚才喝下的不是烈酒,而是凉白开。
这份海量,让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从最初的审视和不信,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敬畏。
酒桌上,酒量就是战斗力。
苏晨不仅没有被喝倒,反而以一人之力,放倒了农场最能喝的几位。
席间,他没有乘胜追击,反而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了几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糕点。
“这是我家里人让我带来的,京城稻香村的点心,大家尝尝鲜。”
油纸打开,一股浓郁的奶香和果仁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做工精致的萨其马、层次分明的牛舌饼、用料扎实的枣花酥……这些在农场职工眼里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的高级货,被苏晨毫不在意地分给了众人。
“哎哟,这可真是好东西!”
“小苏同志太敞亮了!”
一片赞叹声中,那几个被喝得晕晕乎乎的老兵,也竖起了大拇指。
这种豪爽而不张扬,既有实力又有分寸的性格,迅速为苏晨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初步好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场长马国强端着酒碗,凑到苏晨身边,压低了声音,终究还是没忍住。
“苏晨同志,那水泵……你给句实话,到底有几成把握?”
所有喧闹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周围几桌的干部和老师傅,都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苏晨放下手中的筷子,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拍着胸脯打包票。
他拿起酒碗,和马国强轻轻一碰,脸上露出一抹平静的笑意。
“马场长,没亲眼见到机器的全貌,没拆开看过里面的具体情况,我不敢把话说满。”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试试看。”
这句话,不卑不亢,既没有吹嘘的浮夸,也没有退缩的怯懦。
这种沉稳、谦逊又不失自信的态度,反而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能让人信服。
马国强看着苏晨清澈的眼睛,心中最后的那一丝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
一直沉默不语的独臂铁匠李师傅,端着自己的酒碗,破天荒地主动站了起来。
他走到苏晨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碗沿对着苏晨,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那是一种无声的认可。
马国强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心中的那份怀疑,不知不觉间,已经彻底转变成了浓浓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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