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才蒙蒙亮,一层薄薄的霜白覆盖了整个红星农场。
罢工的那台德特-54型柴油水泵,如同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窝在泵房外。它的周围,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农场的老职工们,揣着手,哈着白气,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审视与怀疑。
那些从城里来的知青们,则大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他?这么年轻,能修好这大家伙?”
“听说是场长亲自请来的,也不知道是真有本事,还是个花架子。”
“看着文文静静的,别是把机器拆了,结果装不回去了吧。”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飘散在清晨寒冷的空气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成了一束,死死地钉在人群中央那个年轻的身影上。
苏晨。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工装,身形挺拔,与周围环境里那种普遍的陈旧与灰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面对着数十道混杂着好奇、质疑、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
众人预想中,那种拿起扳手和锤子,立刻叮叮当当一通猛敲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苏晨只是平静地绕着那台锈迹斑斑的庞然大物,不急不缓地走了一圈。
然后,他转过头,视线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个扎着麻花辫、眼神依旧带着几分倔强的身影。
“马灵儿同志,麻烦你帮我找几张干净的大白纸,要最大的那种。再找一支削好的铅笔。”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镇定。
马灵儿愣了一下。
修机器,要纸笔干什么?写检讨吗?
她心里腹诽着,但看着场长马国强投来的眼神,还是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转身跑向场部办公室。
人群中的议论声更响了。
“搞什么名堂?这是要画画吗?”
“我看八成是不会修,在这儿拖延时间呢。”
苏晨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再次俯下身,开始了他自己的工作。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机壳,感受着金属接缝处的锈蚀程度。
他的耳朵,贴近不同的部位,用指关节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倾听着从内部传来的、细微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回响。
他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细长的铁丝,小心地探入几个关键的检修孔,轻轻拨动,似乎在感知着内部零件的间隙。
他的动作不快,每一个步骤都沉稳而专注,充满了某种外人无法理解的严谨韵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人群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
就在这时,马灵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将一卷大白纸和一支崭新的铅笔递给了苏晨。
“给。”
她的语气还是有些冲,但眼神里的好奇却出卖了她。
苏晨接过纸笔,没有立刻动笔。他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将几张大白纸仔细地铺开,用几块石头压住边角。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台复杂的柴油机,双眼微闭了数秒。
仿佛在将那庞大复杂的钢铁结构,在脑海中进行一次彻底的分解与重构。
半个多小时的观察、测量、记录,在这一刻,已经凝聚成了一副无比清晰的立体蓝图。
再睁眼时,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他蹲下身,手里的铅笔终于落在了白纸之上。
“沙沙沙……”
清脆而连贯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清晨中,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在所有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一条笔直的长线,没有任何辅助工具,在他的手下一挥而就,精准得像是用钢尺画出来的一样。
一个规整的圆弧,随手勾勒,流畅而完美,仿佛是用圆规精心绘制。
他的手腕稳定得不可思议,铅笔在他指间,不再是书写的工具,而是一根拥有魔力的刻刀。
那台复杂无比的柴油水泵,那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核心结构,开始在他的笔下,被迅速地、精准地解构、复现!
主视图!
俯视图!
左视图!
三个最能体现工业设计精髓的视角图,在他的笔下同时展开,同步推进。
每一个零件的轮廓,每一个螺栓的位置,每一个齿轮的啮合,都被他以一种近乎复刻的方式,完整地呈现在了白纸之上!
线条笔直,圆弧规整,比例精确!
那已经不是画,而是某种超越了时代理解的技艺展示!
整张图纸,干净、利落、专业,充满了冰冷的工业美感,仿佛是最高等级的工程师,在最先进的制图室里,花费数天时间才能完成的印刷品!
喧闹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不自觉地张开,死死地盯着那支在纸上飞舞的铅笔。
震惊。
难以置信。
最后,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特别是站在人群最前方的独臂铁匠李师傅。
这位在农场里德高望重,脾气也最是古怪的老匠人,此刻那只仅存的独眼,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光芒。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了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这……这是苏联专家才有的本事……”
在那个年代,“苏联专家”这四个字,代表着技术的巅峰,是所有工匠心中神一般的存在。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展现出的这一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苏晨画完最后一笔,轻轻吹去图纸上的铅屑。
他没有理会身后那一片死寂和众人石化的表情。
他拿起铅笔,在主视图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轻轻画了一个圈。
随即,他在旁边清晰地标注出一行小字,以及一连串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
他站起身,将图纸拿到已经完全看呆的场长马国强和李师傅面前。
“问题在这里。”
他的手指,点在了那个画圈的位置。
“连接活塞的衬套磨损过度,导致活塞连杆在运动中产生过量位移,最终应力过载,断裂了。”
他的解释,专业而简洁。
“我们需要重新锻造一个。内径35.5毫米,外径45毫米,长度60毫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公差,不能超过0.01毫米。”
“嘶——”
李师傅倒吸一口凉气,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图纸上那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零件尺寸。
0.01毫米的公差!
这对于农场铁匠铺里那些简陋的设备和纯粹的手工锻造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马灵儿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最前面。
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堪称艺术品的工程图,小嘴微张,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震撼之中。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修理”,还可以是这么干的!
这比她见过的所有老师傅,凭着经验,抡着大锤瞎猜、瞎敲,要高级一万倍!
这根本不是修理,这是科学!
她的目光,从图纸上,不自觉地移到了苏晨那张专注而自信的侧脸上。
晨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与从容的光。
这一刻,马灵儿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分,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烫。
她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请教的、带着一丝怯意的语气,小声地问道:
“苏晨……这个图……你能教我画吗?”
苏晨抬起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眼前的“小辣椒”,昨天还对自己横眉冷对,浑身是刺。
此刻,却像一个看到了新奇玩具的孩子,又像个渴望知识的好学生,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与崇拜。
他不由得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
“可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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