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的闲言碎语却刚刚开始。
各家各户的饭桌上,话题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了今天行为诡异的“傻柱”。
“瞧见没?傻柱今天愣是没去上班!”前院三大爷家,阎埠贵端着酒杯,对自己的孩子们啧啧称奇,“听说李副厂长发了好大一通火!”
“可不是嘛,”三大妈附和道,“回来的时候,看傻柱魂不守舍的,你爸跟他打招呼都没理,直不楞登就冲回屋了。”
“是不是中邪了?”
“嘘!别乱说!这是封建迷信。”
中院贾家,秦淮茹一边给棒梗夹菜,一边压低声音对婆婆贾张氏说:“妈,您说傻柱是不是魔怔了?今天跟一大爷说话那劲儿,冷冰冰的,还敢顶嘴!跟我还说什么‘朕’……吓人叨怪的。”
贾张氏撇撇嘴,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管他真傻假傻,这个月奖金指定是没了!往后还能不能掌勺都两说!咱家往后啊,可得掂量着点了……”
西厢房前,二大爷刘海中挺着肚子,对两个儿子摆着官威:“无组织无纪律!典型的小农意识!放在我们车间,早就开批评大会了!老易也是,根本压不住场子!”
一时间,四合院里充满了各种猜测和议论,空气里漂浮着看热闹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毕竟,傻柱要是真倒了霉,大家或多或少都会少些油水上的实惠。
而被议论的中心,朱由校,此刻正对他的东厢房忍无可忍。
那混合着油烟、汗渍、霉味和隔夜食物残渣的古怪臭味,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这位曾经的天子鼻腔。
放在以前,乾清宫乃至任何一处宫苑,都有宫女太监时刻保持着熏香袅袅、一尘不染,何曾需要他忍受这等污秽?
他皱着眉头,像是面对一个极其艰巨的挑战,开始笨拙地收拾起来。
那些油亮发硬的被褥、散发着酸臭的汗衫、堆在角落不知何年的杂物,都让他无从下手。
索性如今是八月份,京城秋老虎正猛,夜里就算不盖被子也无大碍。
他赌气似的将一堆脏衣服脏被套胡乱卷在一起,嫌弃地丢在墙角,心想干脆不要了。
就在这时,门帘“唰”地被掀开,一个穿着工装、脸上带着急切和关心的青年慌里慌张地闯了进来,一看到正在跟一块抹布较劲的朱由校,就大声问道:
“师傅!您没事吧?吓死我了!今天怎么没去上班?厂里都已经炸锅了,李副厂长还说要严办您呢!”
朱由校抬起头,根据“何雨柱”的记忆碎片,勉强辨认出来人——他的徒弟,马华。
“马华?”他下意识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尚未完全适应身份的疏离。
马华一愣,被师傅这略显陌生的称呼和异常平静的态度弄得有点懵:“呃?师傅,您咋了?不认识我了?我是马华啊!”
他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朱由校的脸色,“您是不是真病了?脸色是不太好。”
朱由校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维持着之前的说法:“没事。就是有些不太舒服,身上不得劲,所以就休息了一天。”
接着他又是指了指屋里的一片狼藉,难得苦笑地说了一句大实话,“而且,我确实……不太擅长打理这些。”
马华一听,立刻挽起袖子,二话不说就上手:“嗨!我当多大点事呢!师傅,您不舒服就歇着,这些活哪用得着您动手?我来!我来!”
他手脚麻利地开始归置东西,擦桌子扫地,动作远比朱由校利索得多。
朱由校站在一旁,看着这个热情朴实的青年忙前忙后,心中那种格格不入的隔阂感稍稍减退了一些。
这有人服侍的感觉,总算找回了一点熟悉的味道。
“师傅,以后这些杂活您就吱一声,交给我来就行!”马华一边干一边说,语气里满是真诚。
很快,马华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堆被朱由校嫌弃的“垃圾”上:“师傅,这些脏衣服脏被罩我回头拿回去,让我娘用碱水好好搓搓,晒干了再给您送回来?”
朱由校立刻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太脏了,丢了好了。”
身为天子的洁癖此刻占据了上风。
马华惊讶地睁大了眼,拎起一件劳动布外套:“啊?丢了?师傅,这可都是好东西啊!这布结实着呢,就是沾了点油污,洗洗就跟新的差不多,丢了多可惜!”
朱由校看着马华那真心觉得浪费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物质的匮乏,他摆了摆手,带着一种近乎施舍的随意:“你若觉得可惜,那你拿走好了。”
马华脸上立刻乐开了花,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嘿嘿,那就多谢师傅了!我娘准高兴!”
他美滋滋地把那堆脏衣服单独归拢到一起,干得更起劲了。
有了马华的帮忙,原本污浊不堪的房间很快显露出几分整洁的模样。
朱由校看着这个忙碌的青年,心中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基于人情的连接。
……
等到帮着朱由校忙下忙下的收拾干净了之后,马华抱着一堆“战利品”美滋滋地离开了九十五号院。
他前脚刚走,隔壁贾家的窗帘后,两双眼睛便收了回去。
“瞅见没?瞅见没?”贾张氏拍着大腿,酸气几乎能溢出窗户,“那么好一堆东西,傻柱说给就给了!那劳动布洗洗能给你做件褂子,那被罩拆了能给棒梗缝多少尿戒子!这败家玩意儿,宁可便宜外人也不想看咱们娘几个!”
秦淮茹没吭声,但紧抿的嘴唇和闪烁的眼神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衡。她一直以为,傻柱这点“好处”,怎么都该是先紧着她们家的。
今天这傻柱,真是邪门了。
“妈,您少说两句吧。”秦淮茹低声道,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傻柱今天太反常了,旷工、顶撞一大爷、现在还把东西给了马华……
这背后肯定有她们不知道的事。
正说着,院门响动,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裙的姑娘走了进来,正是何雨柱的那个妹妹何雨水。
她一进前院,就感觉气氛不对,三大爷阎埠贵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说话。
等她走到中院,早就候在那里的秦淮茹立刻迎了上去,一把将她拉到角落。
“雨水,你可算回来了!”秦淮茹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担忧,“你快去看看你傻哥吧!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没去上班,把李副厂长气得够呛,扬言要扣光他奖金还要处分他!回来以后也不对劲,跟一大爷顶嘴,说话也怪怪的,刚才还把一堆好好的衣服被罩都给了马华……我瞧着,怕是这里真出问题了……”
她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何雨水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她哥虽然浑,但对待工作从没掉过链子,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谢过秦淮茹,急匆匆地推开东厢房的门。
屋里,朱由校正对着被马华收拾得勉强能入眼的房间皱眉,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听见门响,他转过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急切和探究。
“傻哥!”何雨水开口,声音里带着惊疑不定,“你今天怎么了?厂里院里都传遍了!秦姐说你……你该不会真的是鬼上身了吧?”
她看着哥哥那双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冷漠的眼睛,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朱由校根据记忆,迟疑地开口:“雨水?”
这声称呼平淡无波,没有丝毫往日的亲近,反而像在确认一个名字。
何雨水被他这眼神看得后退了半步,声音都带上了颤音:“呃?哥,你别吓我!我害怕……你到底咋了?”
朱由校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他想起李副厂长的咆哮和那个陌生的惩罚,开口问道:“有笔墨吗?李副厂长要我写检讨书。”
“检讨书?”何雨水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有!有信纸和钢笔。”
她赶紧从自己那个小房间里翻出几张印着红色横线的信纸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朱由校接过钢笔,在手里笨拙地掂量了一下,眉头紧紧锁起。
这东西太轻,太细,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握感。
他尝试着像握刻刀一样握住它,却觉得无比别扭。
“我要的是毛笔和砚台。”他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在吩咐司礼监的小太监。
何雨水再次愣住,瞪大了眼睛:“毛…毛笔?哥你没事吧?现在谁还用毛笔写检讨啊?”
她看着哥哥那完全不似作伪的茫然和坚持,心里那股诡异感更强了。
她咽了口唾沫,“有…有毛笔!是我以前上学写黑板报剩下的。但是没有砚台和墨,只有一瓶蓝黑墨水,行吗?”
“拿来。”朱由校言简意赅。
何雨水难得如此乖巧,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底下翻出一个落满灰的旧盒子,里面有一支秃头的毛笔和半瓶墨水。
她看着哥哥郑重其事地将墨水倒进一个吃饭的粗瓷碗里权当砚台,然后铺开信纸,提起那支秃头毛笔,蘸饱了墨水,摆出了标准的握笔姿势。
那一刻,何雨水恍惚觉得,哥哥身上似乎多了种她从未见过的、极其严肃认真的气度,仿佛不是在写一份丢人的检讨,而是在批阅重要的奏章。
然而,这笔悬在半空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朱由校的眉头越皱越紧。
治理江山他或许力有不逮,木工机巧他堪称大师,但这“检讨书”……
究竟该如何下笔?
向臣子承认错误?
这在他过去的认知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妹妹,语气里破天荒地带上了一丝窘迫和询问:“雨水,这检讨书……怎么写?”
何雨水正看得入神,被他一问,下意识地哼了一声,带着点小脾气:“哼!现在知道问我了?要不我给你代笔?保证写得深刻!”
“算了。”朱由校立刻拒绝。
堂堂天子,岂能让人代笔认错?
纵然是借尸还魂,这份骨气也不能丢。
“你说,我写。”
何雨水撇撇嘴,但还是开口念道,语气里带着十足的套路:“尊敬的厂领导:您好!今天,我怀着无比沉重和愧疚的心情……”
昏暗的灯光下,大明王朝第十五任皇帝的天启皇帝,正用一支秃头毛笔,蘸着蓝黑墨水,在1965年的轧钢厂信纸上,一字一顿地、极其艰难地开始书写他人生中的第一份——检讨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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