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窥光者 > 第十章:修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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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如同天河倾泻,毫无征兆地取代了黄昏的余晖。密集的雨点不再是温柔的敲击,而是狂暴的鼓点,狠狠砸在工作室的金属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韩述从专注中抬头,望向窗外。街道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浑浊湍急的河流,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的水幕中挣扎、扭曲,如同溺水的萤火虫。

培训早已结束,其他学员裹挟着雨具匆匆离去,留下空旷的工作室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纸浆微酸气息。只剩下他和谢居安。她正俯身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演示如何为那本承载着咖啡渍和指甲痕的《金融史》制作匹配的修补用纸。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在盛满乳白色纸浆的水盆中轻轻搅动、抄起、铺展,动作流畅得如同一种无声的舞蹈。

“手工纸的纤维方向必须与原件严格一致,”她清冷的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否则,干燥收缩时会产生不均匀的应力,就像给伤口强行缝上不匹配的皮肉,只会造成新的、更隐蔽的损伤。”

韩述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指尖,那些原本晦涩的专业术语——“纤维方向”、“应力”、“损伤”——在她轻柔的动作和精准的比喻下,竟奇异地转化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诗意。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纸张并非死物,它拥有自己的呼吸、纹理、记忆,会像生命体一样优雅地老去,也会因粗暴对待而痛苦地破损、呻吟。这种认知让他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敬畏感。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神的利刃,骤然撕裂了浓墨般的天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在屋顶炸开,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连脚下的地板都似乎在颤抖。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工作室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如同垂死挣扎的蝶翼,随即彻底熄灭,将他们瞬间抛入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粹的黑暗之中。

“停电了。”谢居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是修复流程中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环节。

韩述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肾上腺素瞬间飙升。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按亮了手电功能。一束冷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如同舞台的追光,精准地落在谢居安身上。她依然站在工作台前,手上还沾着湿漉漉的纸浆,神情却镇定自若,仿佛黑暗只是另一种需要适应的环境。她的冷静,像一块定心石,瞬间抚平了韩述因黑暗和雷暴而起的慌乱。

“经常这样?”韩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将手机光柱移向天花板,让散射的光线尽可能均匀地铺满室内,驱散令人不安的浓稠黑暗。

“暴雨时的老问题。”她走到水盆边,就着手机的光亮,仔细清洗着手上的纸浆,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条街的电路老化得厉害,雷声稍微大点,就容易跳闸。”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又一道更加刺眼的闪电劈开夜幕,瞬间将整个工作室映照得如同白昼!在那一刹那的强光下,韩述清晰地看见谢居安映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极扭曲,如同一个沉默守护着满室古籍的古老幽灵。紧接着,更加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炸响,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玻璃窗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看来你得等雨小些再走了。”谢居安擦干手,语气依旧平静。她走到靠墙的抽屉柜前,动作熟稔地拉开抽屉,取出一截白蜡烛和一盒火柴。哧啦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烛芯。她小心地护着火苗,将蜡烛固定在一个铜制烛台上。温暖的烛光晕染开来,瞬间驱散了手机冷光的生硬,给工作室披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光晕。

烛光下的工作室,仿佛被施了魔法,变得陌生而充满故事感。摇曳的光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间舞动,投下变幻莫测的图案;那些陈列在架子上的修复工具——细长的骨签、锋利的刻刀、小巧的棕刷——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微的光芒,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他们。韩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工作台一角吸引。那里放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在烛光的亲吻下,隐约可见是年轻许多的谢居安与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的合影。两人并肩站在一家挂着“修书斋”牌匾的小书店门前,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父亲。”谢居安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她显然注意到了韩述的目光,“和他的书店,‘修书斋’。”

“修书斋,”韩述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旧日时光的味道,“很好的店名,有味道。”

“他总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相框冰凉的边缘,烛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密而温柔的阴影,声音带着追忆的飘渺,“书如人生,破了就得修,修好了才能继续读下去。人也是一样。”最后一句,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肆虐。韩述看了眼手机屏幕,时间已指向晚上八点多。“你通常怎么回家?”他问,目光落在窗外汹涌的“河流”上。

“步行,通常十五分钟。”谢居安也望向窗外,密集的雨帘将世界切割成模糊的碎片,“但今天……得等等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的平静。

韩述的心微微揪紧。他看着窗外湍急的水流和模糊的路面,一个念头在心底盘旋,最终冲口而出:“我的车就停在附近,可以送你。”这句话在烛光摇曳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这个提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之间荡开无形的涟漪。谢居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橘黄色的光芒在她深褐色的瞳仁里跃动。她的嘴唇微微抿起,似乎在无声地权衡着什么——安全距离的打破,对陌生人的信任,以及窗外那确实存在的危险。烛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不远,真的不用。”最终,她轻声说道,但语气里那份拒绝的坚决,似乎被窗外的又一道惊雷削弱了几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犹豫,一道极其耀眼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屋顶掀翻的炸雷轰然响起!工作室角落里,一个原本安稳放置在架子上的木盒,被剧烈的震动猛地晃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糟糕!”谢居安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切。她立刻端起烛台,快步走向声音来源处,韩述紧随其后。角落的架子下,一个装着各种精密修复工具的盒子摔开了,工具散落一地,在烛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

“有些工具很精密,不能摔。”她蹲下身,语气带着心疼和懊恼,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散落的物品,如同检查受伤的孩子。

韩述也立刻蹲下帮忙。他的手指在冰冷、沾着些许灰尘的地面上摸索,触碰到一件冰凉坚硬的东西——一把造型奇特的小刀,刀身细长,刀柄上刻着繁复而古老的藤蔓花纹,透着一种冷冽的美感。就在他拾起的瞬间,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小心!”谢居安的警告声几乎是同时响起,带着罕见的紧张,“那把刀很锋利!”

但警告还是迟了半秒。韩述的指尖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谢居安立刻起身,动作迅捷地走向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白色的急救箱。“给我看看,”她的语气瞬间切换成一种专业而冷静的模式,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修复工具往往沾有各种化学物质——糨糊、染料、防虫剂,需要立即消毒处理,防止感染。”

韩述依言伸出手,看着她熟练地打开急救箱,取出碘伏棉签。她一手轻轻托住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用棉签仔细地、轻柔地擦拭着伤口。烛光下,她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正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籍,而不是处理一个微不足道的割伤。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韩述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檀香混合着纸张的气息,感受到她呼吸的轻微起伏。这过于亲密的距离和专注的凝视,让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指尖的刺痛反而被一种更强烈的、微麻的电流感取代。

“抱歉,添麻烦了。”韩述低声说,感到一丝荒谬的窘迫——原本是想帮忙,结果反而成了需要被照顾的对象。

“常有的事。”她头也不抬,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动作依然轻柔,“初学者总会割伤几次手指,算是……入门的洗礼吧。”她熟练地贴上创可贴,边缘按压平整。

包扎完毕,她却没有立即放开他的手,而是就着摇曳的烛光,仔细地、近乎审视地观察着他的手掌。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你的手……”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其实很适合修复工作。”

这个评价完全出乎韩述的意料,让他愣住了。在尔虞我诈、瞬息万变的商业世界里,他的手是以在价值数亿的合同上签下决定性名字而闻名的,是操控资本流向的“点金手”。从未有人评价过它们是否适合做这种需要极度耐心和精细度的“手工活”。

“手指修长,关节灵活,稳定性很好,”她继续分析着,语气专业得像在评估一件工具,“只是缺乏系统的训练和……那种与材料对话的感知力。”她抬起眼,目光与他对视,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天生的稳定性,是修复者难得的禀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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