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雕刻师,执着地将百叶窗的缝隙化作锐利的刻刀,在青屿修复工作室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棱角分明的条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凉的、带着尘埃和纸张纤维特有的微涩气息,仿佛工作室本身也在晨光中缓缓苏醒,舒展着它承载着历史重量的筋骨。韩述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整整一刻钟,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轻微的回响。他推开那扇熟悉的蓝色门扉,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像一声小小的、带着讶异的叹息。
他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却意外地发现谢居安已经在那里了。她背对着门口,站在宽大的工作台前,微微俯身,正全神贯注地审视着那本摊开的《金融史》。晨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清瘦而专注的轮廓,几缕未束紧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拂动,如同微风掠过平静的湖面。她仿佛与那本旧书融为一体,沉浸在一种无声的对话中,周遭的世界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早上好。”韩述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这沉静的晨光与专注的灵魂。
谢居安闻声转过身,眼中掠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讶异,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你来得真早。”她的声音带着晨光般的清冽,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工作台。
“怕错过什么重要环节。”韩述微笑,走上前,将手中温热的纸杯轻轻放在工作台一角,“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美式。如果不合口味,我可以再去买。”咖啡浓郁的焦香混合着烘焙豆的醇厚气息,瞬间在工作室沉静的纸墨气息中撕开一道口子,带着一种外来的、略显突兀的暖意。
谢居安的目光落在那杯咖啡上,表情有些微妙,像在解读一个陌生的符号。“谢谢。事实上,”她顿了顿,声音平稳,“我很少喝咖啡,更常喝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旁边一个素雅的紫砂茶杯,杯沿还残留着淡淡的水痕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茶香(像是雨后的龙井,带着青草的微涩)。
韩述感到一丝细微的尴尬,如同精心准备的礼物被对方礼貌地搁置一旁。“抱歉,我该先问的。”他承认自己的冒失。
“没关系,”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杯咖啡,指尖短暂地触碰了一下他递杯的手,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她低头,轻轻啜了一口,动作带着一丝尝试的意味,“偶尔改变习惯也不错。”咖啡的苦涩似乎让她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仿佛在努力适应这种陌生的滋味。
这个小小的、带着妥协意味的接纳,像一颗投入韩述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暖的涟漪。他注意到工作台上已经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工具——比上次培训时更加专业齐全,像一支等待检阅的精密部队:大小不一的羊毛刷(除尘)、光滑的牛骨折纸刀(压实、折痕)、锋利的专用裁纸刀(修边)、镊子、喷壶、pH试纸、调色盘……每一件都擦拭得锃亮,在晨光下闪着冷冽而专注的光芒。
“今天我们开始实际修复你的书。”谢居安的声音切换成清晰而专业的模式,如同指挥家举起了指挥棒。她戴上薄如蝉翼的白色棉质手套,动作流畅优雅,然后递给韩述一双。“永远不要徒手触摸古籍,”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皮肤的油脂和汗液是纸张老化的隐形杀手,会无声无息地侵蚀它的生命。”
韩述学着她的样子,有些笨拙地戴上手套。柔软的棉布包裹住手指,瞬间隔绝了熟悉的触感,指尖变得陌生而迟钝,仿佛戴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感觉动作都变得僵硬起来。
“第一步是彻底检查,制定修复方案。”谢居安将《金融史》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带调节支架的专用托板上,调整着台灯的角度,让明亮而柔和的光线精准地投射在书页上。“修复就像一场精密的手术,”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必须先进行详尽的诊断,才能确定最合适的治疗方案。盲目动手,只会造成二次伤害。”
她戴上白色棉质手套,递给韩述一双:“永远不要徒手触摸古籍,皮肤的油脂会加速纸张老化。”
韩述学着她的样子戴上手套,感觉手指变得笨拙而陌生。
“先看封面。”谢居安将书放在专用支架上,调整灯光角度。在强光的照射下,那本《金融史》的沧桑被无情地放大:深棕色的皮革封面如同老人皲裂的皮肤,磨损严重,边缘翻卷,露出底下粗糙的衬布;书脊开裂,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能看到断裂的线绳和散开的书页;原本烫金的标题几乎完全脱落,只剩下一些黯淡的、难以辨认的痕迹。
“还有救吗?”韩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询问一位医生的诊断结果。
“永远有救,”她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沉静的自信,“只是需要不同的方案。我们可以选择整体重装,换上新衣,让它看起来焕然一新;或者,尽可能保留原件,只修复破损,保留它经历过的所有风霜。”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他,“你的选择?”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递到了韩述手中,让他决定这本书未来的命运。
韩述凝视着那饱经沧桑的封面,指尖隔着薄薄的手套,仿佛能感受到皮革下岁月的脉动。他思考了片刻,目光变得坚定:“尽可能保留原件吧。我想保留它的……历史感。”他选择了尊重那些伤痕,如同尊重一个人走过的路。
谢居安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如同湖面掠过的一丝微光。“好选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温度,“很多人追求焕然一新,抹去所有痕迹,却忘了修复的本质是尊重时间留下的印记,让它在修复后依然能讲述自己的故事。”她拿起一支细长的铅笔和一本硬皮笔记本,开始仔细记录书的状况。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吐出一连串专业术语,如同在吟唱一首古老的咒语:“书脊开裂,线装结构松散;封面皮革老化、磨损、翻卷;书角严重磨损;内页边缘多处分离;纸张整体酸化发黄;多处水渍、咖啡渍浸润;页角卷曲……”
韩述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看着,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晨光勾勒出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专注的神情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他忽然意识到,这不仅是在修复一本旧书,更像是在解读一段尘封的历史,与过往的时光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看这里,”她突然停下笔,用一支细长的骨签,极其轻柔地指向书脊内侧一处极其隐蔽的、几乎与皮革同色的印记,“这是一个老修复师的标记。说明这本书曾经被修复过,可能是在1950年代左右。”
韩述惊讶地凑近,屏住呼吸,在强光和她的指引下,果然看到一个极小的、刻痕般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缩写或图腾。“你能读懂?”他的声音带着惊奇。
“每个修复师都有自己的标记系统,这是一种……行业传统。”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罕见的、带着温度的微笑,“这是我老师的老师——顾老的师祖——惯用的标记系统。这说明当年修复这本书的,很可能是他同门的师兄弟。”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个微小的印记,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敬意。
这个发现,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韩述。一本普通的旧书,突然被赋予了传承的重量和时间的厚度。他仿佛看到几十年前,另一位同样专注的修复师,也曾在这本书前俯身,用同样虔诚的态度,决定如何延续它的生命。历史的接力棒,在无声中传递。
“修复是跨越时间的对话。”谢居安轻声说,仿佛读到了他心中翻涌的思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在晨光微尘中静静流淌。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韩述在她的指导下,开始了修复的第一步——清洁书页。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和定力的过程。他学着用一块极其柔软、吸水性极强的专用海绵,蘸取微量特制的清洁液(带着淡淡的、类似柠檬草的清新气息),以几乎难以察觉的力度,轻轻拂过书页表面;用细如发丝的软毛刷,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扫去沉积在字里行间的微尘;用光滑的牛骨折纸刀,以极其精准的角度和微乎其微的压力,一点一点地展平那些因岁月而卷曲的页角。
“动作要轻,像对待蝴蝶翅膀。”谢居安在一旁示范,她的手指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次拂动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觉纸张的呼吸,跟随它的节奏,不要强加你的意志。它是主体,我们只是辅助者。”
韩述尝试着模仿,却发现自己笨拙得像是在操作重型机械。他的动作要么过于迟疑,要么稍显生硬,总是无法达到那种行云流水般的轻柔。“我可能永远学不会这种轻柔。”他有些挫败地承认。
“那是因为你习惯了掌控,”她的话语像一根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他试图掩饰的困惑,“投资工作需要果断和控制力,像驾驭一匹烈马。但修复需要的是顺应和耐心,像聆听溪水的低语。这是两种不同的智慧。”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仿佛看透了他职业背后的精神内核。
这个洞察让韩述彻底怔住了。很少有人能如此一针见血地看透他工作中最核心的本质——那种对全局的掌控欲和对结果的强烈导向。在她沉静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像一本被翻开、被解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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