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工作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顾老先生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像一缕和煦的阳光驱散了专注的寂静。“两位辛苦了,还在忙?”他看到工作台上摊开的工具和书籍,眼中满是欣慰,“走走走,一起吃个便饭!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江南菜馆,他们的龙井虾仁可是一绝,虾仁鲜嫩,茶香清雅,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老人热情洋溢,不由分说地拿起外套,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长辈关怀。
谢居安似乎想说什么,但顾老先生已经笑着催促:“走吧走吧,工作再重要也得吃饭!韩先生也一起,尝尝我们江南的味道!”
餐馆不大,藏在一排梧桐树后,门脸古朴雅致。顾老先生显然是熟客,老板亲自迎上来,笑容满面地将他们引到靠窗一处安静的雅座。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庭院,细雨初歇,空气清新得如同被洗过一般,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点完菜,顾老先生的目光转向韩述,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韩先生是做投资工作的?最近市场波动很大啊,新闻里天天讲。”
韩述点头,端起面前的清茶啜了一口,茶汤带着淡淡的兰花香:“确实。美联储持续加息,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加剧,很多投资者都在寻求避险资产,市场情绪很谨慎。”
“避险,”老人咀嚼着这个词,眼神中带着睿智的光芒,“就像我们把珍贵的古籍放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一样?保护它们免受外界动荡——温度、湿度、虫害——的影响?”他巧妙地用修复领域的术语来类比金融市场的动荡。
这个贴切的类比让韩述会心一笑:“很形象的比喻。只不过金融市场的‘温度’和‘湿度’变化,往往比物理环境要剧烈得多,也更难以预测。”他想起那些瞬息万变的K线图和让人心惊肉跳的熔断机制。
谢居安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地喝着茶,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的庭院,像一只安静的猫。韩述注意到她对顾老先生有着一种近乎女儿对父亲的敬爱与依赖,眼神中充满了孺慕之情。
“居安小时候第一次跟着她父亲来我工作室,才这么高,”顾老先生用手比划着一个高度,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回忆让他的声音充满了温情,“别的孩子看到那些刻刀、镊子、发霉的书页都害怕,躲得远远的,她却看得目不转睛,小手还忍不住想去摸那些修复好的书页,眼睛亮得像星星。”他看向谢居安,眼神里满是慈爱。
谢居安微微低下头,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老师,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羞赧。
“但她一双手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老人转向韩述,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触觉敏锐得像装了雷达,稳定性好得如同磐石,最重要的是有那种……难以言喻的同理心。她能感觉到纸张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就像能听懂它们的低语。”他顿了顿,补充道,“这种天赋,是老天爷赏饭吃。”
韩述想起她之前评价自己的手“天生稳,但缺乏训练”,不禁好奇在她那双能“听懂纸张低语”的手的标准下,自己的手能得几分。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菜陆续上桌,色泽诱人,香气扑鼻。顾老先生热情地给他们夹菜:“多吃点,多吃点!修复可是个体力活,眼力、心力、手力都得跟上,需要能量!”龙井虾仁的茶香混合着虾的鲜甜,清炒时蔬的翠绿爽口,还有一盅炖得软烂的东坡肉,香气浓郁扑鼻。
席间,韩述聆听着顾老先生讲述古籍修复界的趣闻轶事和古老传统,那些代代相传的秘诀和规矩,那些修复史上的重大发现和令人扼腕的失误。他发现这个看似小众的领域,实则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如同一条在地下静静流淌的文明暗河。
“最遗憾是九十年代那批敦煌文献,”顾老先生放下筷子,摇头叹息,眼神中充满了痛惜,“当时条件有限,技术也不够成熟,一些急于求成的修复反而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现在想想,心还在痛啊。”他轻轻拍了拍胸口。
谢居安轻声补充,声音如同清泉流淌:“所以老师一直强调‘最小干预’原则。有时候,克制住‘做点什么’的冲动,比大胆动手更需要勇气和智慧。修复的最高境界,是让后人看不出我们曾经来过。”她的目光落在韩述脸上,带着深意。
韩述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投资生涯中那些因过度干预、急于求成而失败的项目。或许在商业世界,在人生的许多领域,都需要一些“最小干预”的智慧,学会尊重事物自身的发展规律,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放手。
饭后回到工作室,顾老先生接了个电话,便先行离开了,留下他们继续工作。下午的阳光不再像晨光那般锐利,变得慵懒而温暖,斜斜地穿过窗户,在工作台上投下长长的、带着毛边的光斑,如同金色的绸缎铺陈开来。
谢居安开始教韩述如何配制修复用的纸浆,如何精确地匹配原纸的颜色和纹理。这是一个精密的、近乎化学实验的过程。需要精确称量各种天然纤维材料(麻、楮树皮、竹纤维),控制水温,调整pH值(用精密的pH计监测),甚至要考虑到不同季节空气湿度对纸浆干燥收缩率的影响。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纤维的清新气息和微弱的碱性溶液的味道。
“修复不仅是艺术,也是科学。”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滴加试剂调整pH值,一边说,语气专注而严谨,“每张纸都有其独特的化学‘指纹’,我们必须尊重它,理解它,才能找到最合适的‘修复密码’。”
韩述在一旁帮忙称量材料,惊讶于她对细节的极致注重和对数据的一丝不苟。“你学过化学?”他忍不住问。
“材料科学和化学是必修课。”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目光紧盯着pH计的显示屏,“还要懂一些生物学——对付虫蛀和霉变;物理学——理解纸张在不同温湿度下的应力分布和形变规律;甚至一点气象学——预测环境变化对文献长期保存的影响。修复师,某种程度上也是半个科学家和半个侦探。”她的语气平淡,却道出了这份工作背后惊人的知识储备。
这个回答让韩述对修复工作的复杂性有了全新的、震撼的认识。他原本以为这主要是靠经验和手感的手工活,没想到需要如此广泛而深厚的专业知识体系支撑。
“那你为什么选择在图书馆做普通工作?”韩述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真诚的不解,“以你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完全可以做更……引人注目、更有影响力的工作?”他试图找到一个更贴切的词。
谢居安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搅拌纸浆的玻璃棒在乳白色的液体中悬停片刻。她沉默了几秒,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纸浆,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引人注目的工作意味着更多的关注。”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而有些文献……有些历史,不需要太多目光。它们只需要安静地存在,被妥善地守护,在需要的时候,为真正需要的人提供答案。”她的话语含蓄而充满暗示,像蒙着一层薄纱,让人无法看清全貌,却又感受到其下的沉重。韩述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默默地将称量好的纤维材料递给她。
下午四点左右,工作暂告一段落。那本《金融史》已经被彻底清洁,每一处损伤都被详细记录在案,修复方案也完全确定下来,如同制定了一份详尽的手术计划。第一批用于修补书脊和封面的特制纸浆也已经制作完成,装在小巧的玻璃皿中,像一团团凝固的、等待被赋予使命的云朵。
“下周我们可以开始实际修补了。”谢居安说,动作轻柔而珍重地将书放回一个特制的、内衬无酸棉纸的保存盒中,如同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
韩述看着那个深色的盒子,心中涌起一种奇特的连接感——与这本承载着金融历史却又意外成为纽带的旧书,与这个复杂而精密的修复过程,更与眼前这个将自己隐藏在沉静表象下的女子。一种参与感,一种归属感,悄然滋生。
“谢谢你今天的指导,”他说,声音带着由衷的敬意,“比我想象中要……深入得多。”他指的不仅是技术,更是那些关于时间、尊重和守护的哲学。
谢居安微微点头,目光扫过工作台上那些整齐排列的工具,眼神深邃:“修复从来不只是技术活。”她的话语简洁,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韩述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它似乎不仅是在说修复书籍,更像是在隐喻她自己,隐喻她选择的生活方式——一种深藏不露的、守护着某种珍贵之物的存在状态。
他们一起收拾工作室。韩述注意到窗台上那盆绿萝新长出的几片嫩叶,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充满生机的翠绿光泽,像一颗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
“你很喜欢植物?”他问,目光从绿萝移到她身上。
谢居安正在仔细清洗着调色盘和pH计探头,闻言回头看了一眼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它们很安静,但每天都在默默生长。不像人,总是急着证明什么,或者……被什么证明。”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韩述心上。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一种近乎遗世独立的孤独感,让他胸口微微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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