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一刻,她侧身站在光影里,专注地擦拭着工具,整个人看起来既坚韧得如同磐石,又脆弱得如同那盆绿萝新生的嫩叶,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其折断。这种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突然,一个冲动如同挣脱束缚的野马,猛地冲出了韩述的喉咙:“听说周五音乐厅有场古典音乐会,演奏皮亚佐拉和格什温的作品。”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话一出口,韩述就后悔了。太突然,太直接,像一块巨石猛地砸破了他们之间那层由专业、克制和小心翼翼维持的薄冰,完全打破了那种心照不宣的平衡氛围。工作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归巢鸟雀的几声啁啾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谢居安显然也吃了一惊,擦拭着玻璃棒的动作猛地停顿了一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韩述脸上,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讶、困惑,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棉布,指节微微泛白。
“我……”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韩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急忙补救,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可能会喜欢。皮亚佐拉的探戈,格什温的融合……当然如果你忙或者不感兴趣……”他试图用音乐本身来掩饰邀请背后的试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皮亚佐拉?”她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是《自由探戈》那组作品吗?”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仿佛在确认什么。
韩述心中一动,立刻点头:“对,《自由探戈》组曲。还有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他清晰地看到,在她听到“自由探戈”几个字时,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如同被点燃的火星,那种他曾在雨中她仰起脸庞感受雨丝时见过的光芒——一种被唤醒的、沉睡的热情。
“我……”她再次开口,声音依然带着犹豫,但那份慌乱似乎褪去了一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手中那块半湿的棉布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音乐会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有时候改变一下习惯也不错,”韩述小心翼翼地引用她早上喝咖啡时说过的话,试图用她自己的逻辑来说服她,“就像偶尔喝咖啡insteadoftea.”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
这个类比似乎触动了她。谢居安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一个真实的、带着点无奈又有些释然的笑容在她唇边缓缓绽开,如同晨曦初露,瞬间点亮了她的脸庞,让那双总是带着薄雾的眼睛也明亮起来。“好吧,”她轻声说,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偶尔改变一下。”
一股巨大的、意外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韩述的全身,他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不让内心的雀跃过分显露。“太好了。周五晚上七点半,我来接你?”他提议道。
谢居安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那份光芒并未完全熄灭:“我在音乐厅门口等你吧。七点二十?”她给出了一个精确的时间点,带着她一贯的对节奏和距离的掌控感。
韩述立刻理解并尊重了她的选择:“好,七点二十,音乐厅见。”他知道,这看似微小的主动权,对她而言可能很重要。
周五晚上七点十九分,韩述提前一分钟到达音乐厅宏伟的拱形大门前。他选择了深蓝色的定制西装,没有系领带,只在领口处解开一颗纽扣,比平时出席正式商业场合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随性的优雅。城市的霓虹在他身后流淌,汇成一片璀璨的光河。
七点二十分整,谢居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她穿着一件剪裁简洁的黑色连衣裙,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外面罩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色开衫,恰到好处地抵御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她放下了总是束在脑后的长发,微微卷曲的发丝柔顺地披在肩上,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与平时那个穿着保守、头发紧束、神情沉静的修复师判若两人。此刻的她,像一本被轻轻打开了扉页的、神秘而引人入胜的书。
“你很准时。”韩述迎上前,微笑着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小巧的手袋。
“修复师的习惯。”她回应,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眼中闪烁着一种难得的光彩,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月光点亮。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音乐厅内,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而璀璨的光芒,将金碧辉煌的内部装潢映照得如同梦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昂贵香水、女士发胶和古老木质座椅的、略带奢靡气息的味道。灯光渐渐暗下,如同幕布缓缓拉拢,将喧嚣隔绝在外。当第一个音符从乐团首席的小提琴弦上流淌出来时,韩述注意到身边的谢居安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瞬间被吸入音乐的漩涡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当《自由探戈》那充满张力、激情与自由的旋律在音乐厅中回旋、碰撞时,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无形的节奏,指尖仿佛在空气中划出音符的轨迹。
中场休息时,他们随着人流来到宽敞华丽的休息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夜景,如同铺洒在地上的星河。韩述拿来两杯晶莹剔透、冒着细密气泡的香槟。谢居安接过高脚杯时,指尖与他的轻轻触碰,带着一丝微凉和犹豫。
“偶尔改变习惯。”韩述微笑着举杯,金黄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迷人的光晕。
她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温柔的涟漪。“偶尔改变。”她轻声回应,与他轻轻碰杯,玻璃杯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轻响。香槟入口,带着微酸的气泡和清冽的果香,是她不常体验的滋味。
周围衣香鬓影,人声鼎沸,名流贵胄低声交谈,笑声此起彼伏。但在他们两人之间,却奇异地笼罩着一层安静的、无形的屏障,仿佛喧嚣都被隔绝在外。韩述得知她大学时曾辅修过音乐史,尤其钟爱20世纪早期那些大胆融合了古典严谨与民间活力的作品。
“音乐和修复很像,”她端着香槟杯,目光落在远处一幅巨大的抽象画上,声音带着思索,“都是关于如何让古老的东西在现代重生,保留其灵魂的精髓,却赋予它新的、能被当代人理解和共鸣的形式。”她的话语如同音乐本身,充满了隐喻和深意。
这个见解让韩述陷入深思。他从未这样思考过音乐的本质——一种跨越时空的修复与重生。
下半场是格什温的《蓝色狂想曲》,爵士乐的即兴奔放与古典乐的宏大结构完美交融,如同两条奔腾的河流汇入大海,激荡出令人心潮澎湃的浪花。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叹息般落下,余音在寂静的音乐厅中久久回荡时,谢居安眼中闪烁着一种罕见的光彩,仿佛刚从一场遥远而瑰丽的梦境中归来,脸上带着一种被艺术深深洗礼后的满足与光彩。
走出音乐厅,夜风带着初夏的微凉,轻轻拂过面颊。夜空晴朗得如同被擦拭过的黑色丝绒,繁星点点,如同撒落的钻石。城市的喧嚣似乎也温柔了许多。他们沿着种满梧桐树的街道漫步,谁都没有提出结束这个夜晚。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默契的心跳。
“谢谢你邀请我,”谢居安终于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轻柔,“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出来了。”她的目光投向远处闪烁的霓虹,带着一丝追忆。
“为什么?”韩述轻声问,声音放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
她沉默了片刻,夜风将她一缕发丝吹到唇边,她轻轻拂开。她的声音几乎像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苍凉:“有时候,过去太沉重,像一件湿透的棉衣,会让人忘记……如何轻松地活在现在。”这句话如此坦诚,像一把钥匙,轻轻旋开了她心门的一道缝隙,露出了里面深藏的疲惫与重负。韩述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只是沉默地陪在她身边,让这份理解在无声中流淌。他们继续走着,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分离时而交汇,如同他们之间微妙而难以定义的距离。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红灯时,一阵悠扬而略带忧伤的小提琴声随风飘来。声音来自不远处一个街角,一位街头艺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谢居安突然停下了脚步,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的目光瞬间变得遥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街景,落定在某个遥远的、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时空。
“你还好吗?”韩述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嘴唇微微翕动,最终,一个极轻的、带着颤抖的声音逸出:“那首曲子……《爱的忧伤》……我父亲……最爱拉的。”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韩述心上。他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正微微颤抖着。
绿灯亮了,斑马线上的人群开始流动。但她没有移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失焦地望着琴声传来的方向。韩述静静地站在她身边,没有催促,没有言语,只是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开了一小片安静的、不受打扰的空间,如同守护一件易碎品。
小提琴声继续流淌,忧伤而美丽的旋律在夜空中盘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谢居安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微抿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韩述仿佛能看到,在她紧闭的眼睑下,正有无数关于父亲的记忆碎片在翻涌、在碰撞——书店里弥漫的旧书香气,父亲低头修补书籍时专注的侧脸,那把小提琴流淌出的温柔旋律……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湿痕,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叹息般消散在夜空中,谢居安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份深藏的哀伤如同水底的暗流,依然清晰可辨。她抬手,用指尖迅速而隐蔽地抹去脸颊的湿痕,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抹去痕迹的倔强。“走吧,”她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该回去了。”
韩述默默地陪着她,走向她公寓的方向。一路无言,只有夜风在低语。刚才那短暂的失控,像一道无形的裂痕,短暂地出现在她坚硬的壳上,又迅速被她修复如初。但韩述知道,那道裂痕一直都在。
送她到公寓楼下,暖黄色的门厅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站在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开衫的衣角,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要上来喝杯茶吗?”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作为今晚的感谢。”她的目光落在韩述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期待。
韩析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残留的一丝疲惫,想起刚才那首让她失控的曲子。他知道此刻她需要的或许不是陪伴,而是独处的空间去消化那些翻涌的情绪。他温和地摇摇头,声音轻柔而坚定:“今天已经很晚了。下次吧。”这个拒绝并非疏远,而是出于一种更深的理解和尊重。
这个回答让她有些惊讶,但随即,一丝理解的、甚至带着点感激的神色在她眼中闪过。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吧。下次。”
就在韩述准备转身离去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目光温和而坚定:“下周修复课见。那本《金融史》还在等我们。”他刻意将话题拉回他们共同的、安全的领域。
谢居安的唇角再次弯起那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是的,它很耐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走在回程的路上,城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韩述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并非波澜不惊,而是一种经历风浪后、深刻理解后的安宁。他没有急于分析今晚每一步的意义,没有用商业谈判的思维去拆解邀请、回应、失控、拒绝背后的策略得失。他只是让自己沉浸在这个夜晚带来的所有感受中——音乐的震撼,她眼中被点燃的光彩,那猝不及防的悲伤流露,以及最后那份带着距离感的温暖拒绝。
星空浩瀚,如同缀满钻石的黑色天鹅绒,低垂在城市上空。璀璨的霓虹在脚下流淌,如同一条永不熄灭的光之河。韩述抬起头,望着那深邃的夜空,想起谢居安听到父亲最爱的那首曲子时,闭目落泪的侧脸。那无声滑落的泪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诉说着她的伤痛与思念。
他轻轻哼起那段旋律的片段,不确定是什么调子,但记得它的忧伤与美丽,如同月光下静静流淌的溪水。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满足于二十七步距离的、冷静的观察者。
他正在一步步走近那片神秘而复杂的风景,而她,也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允许他走近。
这是一个危险的开始,如同在修复一件布满裂痕的稀世珍宝;也是一个美丽的开始,如同在探索一座尘封已久的、充满秘密的花园。而那本静静躺在保存盒中的《金融史》,就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见证者,记录着这段跨越了观察与被观察、修复与被修复的、不同寻常的对话,如何在这光影交错的时光里,一步步展开它未知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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