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稀释的牛乳,温柔地漫过市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棂。馆内比平日更加静谧,仿佛连漂浮在光束中的尘埃都屏住了呼吸,悬浮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时光里。韩述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熟悉的风铃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叮咚声,像一声轻柔的叹息,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然而,他的心境却与这宁静的氛围截然不同,胸腔里鼓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期待与一丝不安的悸动。
今天是周四,青屿修复工作室培训的日子。自从那场音乐会后,他与谢居安之间,仿佛悄然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那晚的旋律、她眼中被点燃的光彩、突如其来的脆弱流露、以及最后那个带着距离感的温暖拒绝……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一种超越了观察者与被观察者身份的、难以名状的默契,在无声中滋生、蔓延。
服务台后,谢居安正微微俯身,低声指导着一位年轻的志愿者如何将归还的书籍精确地归位。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贯的专业与耐心。晨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几缕未束紧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见到韩述走近,她抬起眼,目光与他短暂相接,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一丝微风,快得几乎难以捕捉,却清晰地映入了韩述的眼底。
“早,”她的声音如同晨露般清冽,“我先处理完这些,工作室见?”她的语调平稳,但韩述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感,像薄纱般笼罩着她。
韩述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他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如同水墨画中晕染开的淡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无眠。她的脸色也比平日略显苍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霜。“需要帮忙吗?”他问,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不用,很快就好了。”她转身继续指导志愿者,动作流畅依旧,但韩述却察觉到她肩颈线条中透出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一根被悄然拉紧的弦。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看到她左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轻轻揉搓着左手腕内侧那道熟悉的旧疤痕——那个只有在压力、不适或回忆翻涌时才会出现的、近乎本能的防卫动作。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心底沉甸甸地坠下。
去工作室的路上,两人并肩穿过图书馆静谧的回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韩述斟酌着词句,试探着开口:“一切还好吗?你看上去……有点疲惫。”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谢居安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侧过头,对他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短暂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一丝强撑的暖意:“只是没睡好。做了个……不太好的梦。”她的回答简短而模糊,像一层薄雾,巧妙地掩盖了更深层的东西。
韩述的心沉了沉。他能感觉到那层薄雾下的沉重,那绝非一个简单的噩梦所能解释。但他深知她的边界感,明白此刻追问只会让她筑起更高的心墙。他选择了沉默,只是微微颔首,将那份担忧和疑问暂时压回心底,尊重她此刻显然不愿多谈的意愿。
工作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旧纸张、糨糊和植物清漆混合的气息。那本承载着金融历史的《金融史》已被郑重地安放在专用支架上,像一个等待手术的病人。修复工具整齐地排列在工作台一侧,在晨光下闪着冷冽而专注的光芒。顾老先生不在,桌上留着一张便签,字迹遒劲:“临时学术会议,晚归。勿念。”
“今天我们开始实际修补。”谢居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专业冷静,如同手术前的宣告。她戴上薄如蝉翼的白色棉质手套,动作流畅而优雅,然后递给韩述一双。“先从书脊开始,这是最复杂的部分,如同人体的脊柱,承载着整本书的重量和连接。”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书脊那道深深的裂口上。
韩述学着她的样子戴上手套,柔软的棉布包裹住手指,瞬间隔绝了熟悉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修复工作上,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无法从谢居安身上移开。她今天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心不在焉。往日那种沉静如水的专注力似乎被什么东西干扰了,她的目光偶尔会飘向门口,又迅速收回,像一只警惕的、随时准备应对危险的鹿。这种细微的变化,在韩述眼中被无限放大,让他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工作进行了约莫一小时,空气中只有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和工具偶尔碰撞的轻响。就在韩述专注于用细小的骨签轻轻分离一处粘连的书页时——
工作室的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剪裁考究、价格不菲的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皮鞋锃亮,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浑身散发着一种与这间充满历史尘埃和沉静气息的工作室格格不入的精明与市侩气息。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视一圈,最终精准地锁定在谢居安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带着虚假亲昵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的笑容。
“居安,”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拉近的距离感,像油腻的手指滑过光滑的丝绸,“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
谢居安的身体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手中那把锋利的专用裁纸刀差点脱手掉落,刀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危险的寒光。韩述眼疾手快,几乎在同一时间放下工具,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目光锐利地锁定了那个闯入者。
韩述清晰地看到她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尽了血色,变得如同工作室里最脆弱的宣纸般苍白。她的呼吸变得短促而微不可察,右手如同条件反射般迅速抬起,紧紧捂住了左手腕上那道旧疤痕,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直接地暴露了她此刻的恐惧和应激反应。
“李经理,”她的声音紧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琴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这里不对外开放,请你立刻离开。”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对方,但韩述能从那强装的镇定下,听出声音深处不易察觉的颤抖。
被称作李经理的男子仿佛没听见她的逐客令,反而大大方方地踏入了工作室,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和轻蔑,在韩述身上逡巡了一圈,如同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哦?有客人?”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优越感,“不介绍一下吗,居安?”他刻意强调着“居安”两个字,像是在宣示某种主权。
韩述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投下一道沉稳的阴影。直觉像警铃般在他脑中尖锐作响,这个男人的眼神和姿态都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警惕。“韩述,”他简洁地报上名字,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压感,没有伸手示意的意思,“我们正在工作,如果您没有预约,请离开。”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我和居安很熟,”李经理——李志明——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眼神却冰冷,“非常熟。对吧,居安?”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谢居安,带着一种恶意的、试图将她拉入某种不堪回忆的暗示。
谢居安站在工作台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不肯弯折的修竹。她的指节因紧握工具而失去了血色,指节泛白。“我们已经没有业务往来了,李经理。”她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请你立刻离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
“别这么冷淡嘛,”李志明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工作室的宁静。他无视韩述警告的眼神,目光贪婪地扫过工作台上那些精密的工具和古籍,“那个项目……还需要你的专业知识。报酬嘛,”他拖长了尾音,带着施舍般的口吻,“可以再谈,你知道我一向大方。”他试图绕过韩述,目标明确地再次逼近谢居安,“居安,我们单独谈谈?叙叙旧?”
韩述几乎在同一时间移动脚步,精准而自然地挡在了李志明和谢居安之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李志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寒意:“她说了,请离开。”这是最后的警告。
李志明终于正眼看向韩述,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不易察觉的警惕,但那份傲慢依然顽固地挂在脸上。“这是我和居安之间的事,”他加重了语气,试图强调他与谢居安之间某种不存在的亲密关系,“与你无关。”他侧身,再次试图绕过韩述这座人墙。
谢居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冰点的冷静,但韩述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冷静之下压抑的颤抖:“我再说最后一次:离开。否则,我立刻报警。”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
这个直接的威胁似乎彻底激怒了李志明。他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表情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变得凶狠而充满威胁。“报警?”他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恶毒的嘲讽,“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人情,谢居安。没有我当年‘及时’出手,你父亲视若珍宝的那批书,早就……”他故意停顿,留下一个充满恶意的空白,目光像毒蛇般缠绕着她。
“够了!”韩述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不高,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久居上位的绝对权威,瞬间压过了李志明的气焰。他上前一步,几乎与李志明面对面,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直刺对方眼底。“你正在骚扰我的同事和合作伙伴。”他清晰地界定着关系,语气斩钉截铁,“我给你三秒钟,立刻离开这里。否则,”他拿出自己的手机,拇指悬停在紧急呼叫键上,眼神冷冽如冰,“后果自负。”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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