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舒适的阳光中流淌,只有微风拂过叶片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韩述品了一口茶,是清香的茉莉花茶,带着春天的气息。他斟酌着词句,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语气尽量显得随意:“李志明……后来又联系你了吗?”他的目光落在茶杯里漂浮的茉莉花瓣上。
谢居安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但她抬起头时,声音却保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没有。但我知道他还在附近。”她的目光投向楼下街道的方向,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昨天下午,在图书馆侧门,我看见他的车了。就停在街角。”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厌恶和不安。
韩述感到一股强烈的保护欲瞬间涌上心头,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行压下那股冲动,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可靠:“顾老师说数字化项目下周正式开始。我会全程跟进,确保整个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都绝对安全。数据采集、传输、存储,都会采用最高级别的加密和物理隔离措施。”他试图用专业和承诺来安抚她的不安。
她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没有离开那些沐浴在阳光下的多肉植物,仿佛从它们身上汲取着某种平静的力量。“父亲一直……很抗拒数字化。”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挣扎,“他说纸张是有灵魂的,承载着书写者的气息、读者的温度、时间的痕迹。油墨的晕染、纸张的触感、翻页的沙沙声……这些都是电子文件无法复制的。冰冷的屏幕和二进制代码,只是没有温度的复制品,失去了那份独一无二的‘在场感’。”她复述着父亲的话,眼神中充满了对那份理念的认同和坚守。
“但你也说过,保护的形式可以多样。”韩述轻声引用顾老先生那天在工作室说过的话,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实体需要最精心的守护,但内容也需要另一种形式的永生。这是对历史的负责,也是对未来的交代。”
谢居安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奈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我知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终于从多肉上移开,看向韩述,眼中流露出一种罕见的、深刻的脆弱,“只是有时候,感觉像是……一种妥协。一种……承认自己无法完全保护那些实体书籍的无力感。好像……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一刻,韩述清晰地看到了她坚强外壳下那道深深的裂痕——那份肩负着沉重传承的责任感,那份对父亲理念的忠诚与守护,以及那份深怕任何一点失误就会导致珍贵历史彻底湮灭的、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这份脆弱,比任何眼泪都更让人动容。
“不是妥协,”韩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阳光穿透云层,“是智慧。是更周全的守护。”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刚刚换好盆、叶片上还带着水珠的“月光宝石”上,“就像你为这棵生病的多肉换土——不是为了改变它,让它变成另一种植物,而是为了给它创造更好的生存机会,让它能继续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发光。数字化,就是为那些珍贵的古籍,在另一个维度上,开辟一片新的、更安全的土壤。”他用了一个贴切而温柔的比喻,试图让她理解这并非背叛,而是更深层次的爱护。
这个类比让她猛地转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一丝被理解的触动。“没想到……你会这么理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仿佛韩述的话精准地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
韩述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我从最好的老师那里学到的。”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真诚的欣赏。
阳光渐渐西斜,将阳台上的光影拉长、变形。金色的光芒变得柔和而温暖,给每一片多肉叶片都镀上了一层金边。谢居安忽然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急切:“差点忘了,今天该给‘月光’换盆了。它长得太快,原来的盆已经容不下了。”
她从阳台最内侧、一个光线最柔和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盆极其特别的多肉。韩述的目光瞬间被它吸引。它的叶片呈现出一种纯净的银白色,如同被月光亲吻过一般,在斜阳的余晖下,叶片表面仿佛覆盖着一层细腻的银粉,随着光线的变化,折射出朦胧而梦幻的光晕,真的像是在微微发光。整株植物散发着一种圣洁而神秘的气息。
“这是‘修书人的月光’,”谢居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父亲给我的最后一份礼物。他说这个品种非常罕见,对环境要求极高,需要特别的耐心和细致来照料。”她将花盆轻轻放在工作台上,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韩述屏住呼吸,被这株植物的美丽和名字背后的深意所震撼。“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轻声问,生怕惊扰了这份静谧。
谢居安一边准备新的、更大的陶盆和特制的颗粒土,一边轻声解释,声音如同月光下的溪流,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境:“据说它的颜色,像极了古代修书人在寂静深夜、就着清冷月光工作的样子——银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蓝,安静、持久,在黑暗中独自散发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父亲得到它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他说,这就像修书人的使命:在漫长时光的黑暗长河中,小心翼翼地保存、传递着那一点点文明的火光,哪怕微弱,也绝不放弃。”她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银白的叶片,动作充满了爱怜。
这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韩述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沉重而悠远。他忽然彻底明白了,对于谢居安而言,修复工作绝不仅仅是一份职业或一门手艺。它是一种融入血脉的使命,一种对父亲遗志的虔诚继承,一种在无情的时间洪流中,执着地守护着文明碎片和精神火光的、近乎悲壮的英雄主义。这份沉重与荣光,让她无法轻易妥协,也让她时刻如履薄冰。
换盆的过程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谢居安的动作更加轻柔,神情更加专注,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株植物,而是父亲最后的嘱托和那份沉重的使命。她仔细地梳理根系,检查每一处细微的损伤,确保新土的配比和排水性完美无缺。韩述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扰了这份神圣的专注。
换盆完成后,谢居安没有立即收拾工具。她洗净手,走到阳台的栏杆边,双手轻轻搭在冰凉的铁艺栏杆上,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城市天际线。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车流如同金色的河流在街道上奔涌不息。在这片喧嚣繁华的背景前,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而沉静。
“有时候,”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和脆弱,“我很害怕。”她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害怕自己能力不够,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害怕保护不了他留下的那些书,那些笔记,那些……他视若生命的东西;害怕自己……守不住这点光。”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深藏心底的巨大压力。
韩述走到她身边,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个让她感到安全的距离。他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孤独感和责任感。“我认为,”他轻声说,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他已经非常、非常骄傲了。”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她的侧脸,“不是每个女儿都会选择继承父亲的事业,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做得如此出色,如此……用心。”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罕见的、不加掩饰的脆弱和探寻:“你真的……这么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希冀,仿佛急需一个肯定的答案来支撑自己。
“我知道是的。”韩述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就像那株‘修书人的月光’——”他指向窗台上那盆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银白色植物,“它可能脆弱,需要特殊的照料和精心的守护,但它依然在发光,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黑暗。而你,谢居安,”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你也在发光。或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明亮得多。”他的话语像一束温暖的光,试图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这句话让她的眼眶瞬间微微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在眼底迅速凝聚。但她迅速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落,遮掩住翻涌的情绪。她转过身,假装专注地整理着散落在工作台上的园艺工具,动作有些慌乱。“我们该回工作室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但努力维持着平静,“那本《金融史》还在等我们。”
回工作室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没有了来时的紧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温暖的宁静,一种在无声中达成的新理解和默契。韩述能感觉到,那堵无形的心墙,似乎松动了一些。
工作到傍晚时分,工作室的门被推开,顾老先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有神。“图书馆的紧急会议结束了,”老人放下公文包,声音洪亮,“董事会已经正式批准,全面启动馆藏珍本古籍的数字化保护项目!”他的目光扫过韩述和谢居安,带着一丝振奋,“韩先生,你的团队下周可以开始工作吗?时间紧迫。”
韩述立刻站起身,神情郑重:“一切准备就绪。我们会严格按照文化遗产保护的最高标准执行,确保整个流程的专业性、安全性和数据的长期可读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商业领袖的自信和承诺。
顾老先生满意地点点头,目光转向谢居安,语气变得严肃而充满托付:“居安,这个项目,需要你全程参与监督。从文献的提取、扫描环境的温湿度控制、色彩还原的校准,到数据的初步校验,每一个环节都必须严格把关。你是这些古籍的守护者,最了解它们的‘脾气’,只有你能确保它们在数字化过程中万无一失。”老人的话语里充满了信任和重托。
谢居安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沉重的责任吸入肺腑。她挺直了背脊,眼神中的犹豫和脆弱被一种坚定的光芒取代,如同战士握紧了手中的剑。“我会的,老师。”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会全程监督,确保安全。”
顾老先生离开后,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谢居安转向韩述,声音轻柔却真诚:“谢谢你的支持。没有你的资源和推动,这个项目不可能这么快落地。”她的目光中带着感激和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是我的荣幸。”韩述真诚地回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份感谢背后,是她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对他这份心意的珍视。
下班时,韩述注意到谢居安小心翼翼地将那盆“修书人的月光”从窗台取下,放进一个铺着柔软无纺布的纸盒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打包一件稀世珍宝。
“为什么不就放在工作室?”他有些不解地问,“这里环境不是很好吗?”
“今晚气象预报说会有强冷空气过境,气温会骤降,”她解释道,一边仔细地调整着盒子里的填充物,确保植株稳固,“这种品种对温度变化极其敏感,根系尤其脆弱,需要相对恒温的环境。”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妙的关联,“就像珍贵的古籍一样,对环境的要求苛刻而精确。”
走在暮色渐浓、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晚风带着一丝凉意。韩述看着身边抱着纸盒、神情专注的谢居安,忽然感慨道:“你知道吗?在我的行业里,我们日复一日追逐着增长、扩张、市场份额、利润最大化。速度、规模、效率,是衡量一切的金科玉律。”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自省和全新的感悟,“但今天下午,看着你照料那些多肉,看着你为‘月光’换盆时那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耐心,我忽然想到……或许有时候,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成长的速度有多快,扩张的版图有多大,而是存在的质量有多高,守护的价值有多深。就像那些多肉,它们不争不抢,只是安静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活出最饱满的姿态。”
谢居安惊讶地侧过头看他,路灯的光线在她眼中跳跃:“一个在资本浪潮中搏击的风险投资者,说出这样的话?”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调侃,眼神却亮了起来。
韩述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和:“人总是会变的,在遇到……更好的老师之后。”他将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她低头看着怀中纸盒里那抹柔和的银白色光泽,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父亲常说,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喧嚣,足够浮躁了。我们需要一些安静的东西,一些缓慢生长的生命,来提醒自己,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值得用时间和耐心去守护的。”她的声音在城市的喧嚣中,如同一股清泉,流淌进韩述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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