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细碎的金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橡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韩述已经盯着同一份投资报告超过十分钟,那些往日里能瞬间抓住他注意力的数字和图表,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雾,模糊而无法聚焦。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敲,节奏紊乱,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手机屏幕幽幽亮着,备忘录的最新条目像一句无声的拷问:“明天该去图书馆吗?以什么理由?”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如同藤蔓般缠绕了他整整一夜。往常的周二,是雷打不动的“观察日”。他会准时将车泊在图书馆对面那个熟悉的角落,隔着精确丈量过的二十七步距离,看着谢居安的身影在书架间移动:她踮脚取下高处的文献时,发丝会轻轻拂过脖颈;她低头为读者办理借阅时,睫毛会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偶尔站在移动梯子上整理顶层书籍,专注的侧影在透窗而入的光线里,沉静得像一幅油画。二十七步,是他的安全距离,也是他为自己划定的、不容逾越的观察界限。
但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冲垮了这道无形的堤坝。指尖相触的微电流,图书馆里旧书与木质混合的沉静气息,她洞悉他并非普通读者的清澈目光……这一切,都让那二十七步的距离变得无比遥远又无比贴近。他不再是匿名的观察者,她也不再是浑然不觉的被观察对象。某种维系了三个月的、脆弱的平衡,在雨幕消散后,已然彻底倾斜。他像一个被骤然推上舞台的观众,手足无措。
上午九点十七分,韩述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起身,没有选择那套象征着“韩总”身份的、剪裁凌厉的商务西装,而是挑了一件深灰色的意大利休闲款,面料柔软,线条流畅,试图消解一些无形的压迫感。挑选领带时,他的手指在几条昂贵的丝质领带上空悬停许久,最终选择了一条没有任何明显logo的深蓝色款式——低调,收敛,如同他此刻试图隐藏的忐忑。
十点过五分,韩述推开了市图书馆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门铃“叮当”响起,瞬间将他裹挟进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略带酸涩的油墨味和岁月沉淀的木质气息,光线被高大的书架切割得柔和而静谧,连时间的流速都仿佛在这里变得粘稠而缓慢。几位读者分散在阅览区:一位老先生戴着老花镜,全神贯注于手中的报纸;两个大学生在参考书区头碰着头低声讨论着什么;年轻的妈妈带着孩子坐在色彩鲜艳的儿童区,轻声念着绘本。
韩述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第一时间投向服务台。
服务台后空无一人。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随即,却又有一丝隐秘的释然悄然升起——至少,暂时不用面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带来的压力。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走向新书展区,指尖划过崭新的书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服务台后方那扇紧闭的小门——昨天,她就是从这里拿出那条干净的白毛巾。
“需要帮忙吗?”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韩述转身,是一位穿着图书馆志愿者马甲的年轻女孩。他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浮起一个礼貌而略带疏离的微笑,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早已在心底演练过的借口:“谢谢,我在找一些关于古籍修复的参考资料。”声音平稳,听不出破绽。
志愿者女孩面露难色,带着一丝歉意:“专业书籍……可能在楼上的参考书区。但古籍修复类的……”她下意识地朝那扇紧闭的小门看了一眼,“或许得问谢老师,她是我们的修复专家。不过,她今天请假了。”
请假了?!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韩述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更大的涟漪。是因为昨天淋了雨?还是因为……他的唐突闯入让她感到了困扰?甚至,是厌恶?内疚感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带着细小的刺。
“是吗?”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恰如其分的遗憾,而非过分的关切,“那太不巧了。她通常周二都会在吗?”
志愿者点头,压低了些声音:“谢老师周二周四固定来馆里,其他时间在工作室。不过今天早上她打电话来说身体不适,可能是……昨天淋了点雨,有点感冒吧。”女孩的语气带着对这位专业老师的关心和体谅。
淋雨……果然。韩述感觉心尖又被那无形的刺扎了一下。昨天她站在檐下测试那把蓝伞时,雨势确实不小,她发梢肩头都被濡湿了。“我明白了。谢谢。”他朝志愿者点点头,假装被展架上的新书吸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服务台。
那本深色的硬皮工作日志静静躺在那里。昨天那页写着《永乐大典》进度的纸已被翻过。但日志旁,放着一本便签。最上面一页,几行熟悉的字迹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略微右倾,笔画清晰有力,正是谢居安的笔迹:
《永乐大典》散页需避光保存,温度18-22℃,湿度45%-50%。
——谢
而便签旁边,赫然放着一串钥匙。
韩述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膜。钥匙串上有五把钥匙,形状各异,其中一把古铜色的格外显眼,上面挂着一个极小的标签,字迹清晰:“工作室-侧”。
钥匙怎么会在这里?是她昨天匆忙接电话时遗落的?还是今早有人送来?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奇怪,刚才还在这里的……”志愿者的喃喃自语像一道惊雷,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他抬眼,看到女孩正在服务台周围低头寻找着什么,脸上带着困惑。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理智在尖叫:提醒她!把钥匙交还!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担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冲动,瞬间压倒了理智。就在志愿者转身去接一个突然响起的座机电话时,韩述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迅速而自然地走到服务台前。他拿起一份报纸,状似随意地翻阅,身体巧妙地挡住了服务台内侧的视线。电光火石间,他的另一只手已将那串冰凉的钥匙和那张写着温湿度要求的便签,一同扫入掌心,迅速收进西装内袋。动作流畅得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在阅览区最僻静的角落坐下,隔着一排高大的书架,韩述才敢在报纸的掩护下,再次确认手中的物品。钥匙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紧贴着胸膛。“工作室-侧”的标签像一枚滚烫的烙印。便签上的字迹,那关于国宝级文献的保存要求,无声地诉说着她工作的神圣与责任。而他,刚刚做了什么?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与疯狂的冒险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请问有人看到服务台上的钥匙吗?”志愿者略带焦急的询问声隐约传来。
没有时间犹豫了。韩述猛地起身,快步走向洗手间。锁上隔间的门,他掏出手机,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快速搜索“青屿修复工作室”。地址很快跳出来——距离图书馆,只有十分钟车程。
五分钟后,韩述神色如常地走出图书馆大门,将志愿者的寻找和疑惑抛在身后。钥匙和便签,像两块烧红的炭,藏在他西装的内袋里。
坐进驾驶座,韩述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私自拿走别人的钥匙,前往一个可能无人的私人工作室……这已经远远越过了观察的界限,直白地说,这是非法入侵(trespassing)。理智的警钟在脑中疯狂敲响,每一个声音都在谴责他的疯狂行径。
但另一个声音,更执着,更焦虑:她生病了。她昨天淋了雨。她脸色苍白吗?头疼得厉害吗?她身边有没有人照顾?那个空荡荡的工作室,她会不会独自一人强撑着不适在工作?那把钥匙,会不会是她急需却被遗忘的东西?这些念头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性的堤坝。对“她可能独自承受病痛”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钥匙串在手中叮当作响,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他的良心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进足够的勇气,最终还是推开车门,走向那扇门。最小的那把钥匙,正是标记着“工作室-侧”的古铜色钥匙。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推门而入,一股复杂而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陈旧纸张微微泛酸的油墨味、小麦淀粉熬制浆糊的淡淡甜香、某种植物清漆(或许是黄柏?
)的清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防虫气息。前厅不大,陈列着几件修复完成的古籍和书画,像沉默的勋章。更深处,是内部工作区。
“有人吗?”他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响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只有挂钟“滴答、滴答”的走时声回应他。
韩述小心翼翼地踏入内部工作室,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内疚都暂时被震撼取代。
一张巨大的长工作台占据中心,上面铺陈着一个他只在模糊想象中存在的世界: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毛笔(除尘、补破
)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细长的骨签(用于挑页、压实)闪着温润的光;锋利精巧的刀具(裁切余纸)寒光内敛;棕刷、喷壶、小针锥(挑开粘连书页)、镊子(夹取碎纸片)……工具繁多,摆放却井然有序。墙上悬挂着带放大镜的专用灯具和冷光发光板,架子上整齐排列着贴有标签的瓶瓶罐罐:“明矾”、“鱼胶”、“毛栗壳水”(用于染纸)……每一个名称都指向一种古老而精密的技艺。
但最吸引他目光的,是工作台中央被柔和灯光笼罩的区域——几页脆弱泛黄、边缘残破不堪的纸张,正被极其精细地修补着。纸张上,工整的楷书墨迹历经数百年依然清晰可辨,版式风格赫然属于《永乐大典》!旁边,正是谢居安昨天从图书馆带走的那个长方形纸盒。修补工作已进行大半,几乎肉眼难辨的、颜色经过精心调配的补纸(需存放三到五年使其性质稳定
)被天衣无缝地嵌入原页的缺损处,小心翼翼地延续着历史的脉络。一本摊开的修复日志在一旁,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步工序、材料配比和细微观察,字迹严谨工整。
韩述不由自主地靠近,如同靠近一个神圣的禁区。指尖距离那承载着文明重量的纸页仅有咫尺之遥,他却不敢触碰分毫。目光流转间,工作台一角的一张合影撞入眼帘:年轻的谢居安,笑容明亮而自信,眼神中充满了对技艺的热忱,与一位白发苍苍、气质儒雅的老先生并肩而立,背景是堆积如山的古籍。老先生正是顾青屿。她手中拿着一把修复用的刷子,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韩述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光芒——一种沉浸于热爱事业中的纯粹神采。与现在那个在图书馆里刻意收敛光芒、平淡如水的管理员形象,判若两人。这张照片,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对她更深的好奇——是什么,让她藏起了这样的光芒?
“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从门口传来,冷静,清晰,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韩述的心脏仿佛骤停了一拍,猛地转身。谢居安就站在工作室门口,逆着门口的光线,手中拎着一小袋中药。她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嘴唇缺乏血色,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此刻锐利如刀,紧紧锁定在他身上,以及——他手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那串钥匙。
“我……”韩述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先想好的、苍白无力的解释瞬间蒸发。手中的钥匙串仿佛有千钧重,灼烧着他的掌心。他下意识地将钥匙放在工作台边缘,发出一声轻响。“我……在图书馆服务台看到这串钥匙……还有你的便签……”他的声音干涩,甚至有些结巴,“担心是你不小心掉的,很重要……就……”这个理由,在事实面前显得如此单薄可笑。
谢居安走进来,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韩述紧绷的神经上。她放下中药袋,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刚放下的钥匙,再缓缓扫过工作台上那几页《永乐大典》散页,最后落回他脸上。那眼神里的震惊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冰冷而锐利的警惕,像在审视一个闯入圣地的入侵者。
“你跟踪我到工作室?还拿了我的钥匙?”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他,“韩先生,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吗?这里存放的,不仅是我的工作,更是需要绝对保护的文物。”她强调了“文物”二字,目光扫过《永乐大典》的残页,那份珍视与守护之意,不言而喻。
韩述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羞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不再躲闪:“我承认,我的行为非常、非常不妥。擅自进入你的工作室,是严重的错误,我没有任何借口。”他停顿了一下,那份深切的担忧终究冲破了束缚,“但昨天你淋了雨,今天听说你请假,身体不适……我只是……很担心你。”最后几个字,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他看到她苍白的面色和手中的药袋,那份担忧是真实的。
这个坦白的动机,让谢居安冰冷警惕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但并未融化:“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又怎么知道我和顾老师的关系?”她的问题依旧犀利,目光紧盯着他,试图从他的微表情中寻找破绽。
韩述的神经再次绷紧。坦白三个月的观察?那只会让事情滑向更不可控的深渊。“我……对古籍修复有些兴趣,”他选择了一个更安全、也部分真实的答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钥匙,“听说过顾青屿大师和他的……得意门生。昨天看到你从这里出来,就猜到了这里可能是青屿工作室。”他避开了“观察”这个词,用了更模糊的“看到”和“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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