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南镇的初夏,恰到好处的明媚。阳光不再含蓄,变得明亮而有力度,但还未到酷烈的程度。
海风带来了特有的微咸水汽,驱散了不少暑意。早晚温差稍大,清晨和夜晚仍需一件薄外套,午间阳光下,只需一件单衣。
齐雯早餐后,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深深吸了口气。打开行李箱,里面的衣物大多是在海都市穿的,偏通勤和实用,与这个闲适的海边小镇显得格格不入。
她挑拣出一件质地柔软的浅蓝色长袖衫和一条米白色的亚麻裤换上。对着镜子将墨黑的长发松松地编成一股侧辫,垂在胸前,倒是减少了疏离感,添了些许柔和。
她下楼时,江宇正在前台整理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欣赏,随即笑道:“这身很适合这里。”
不是客套的恭维,而是真诚的认可。
齐雯微微颔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想出去走走。”她轻声说,像是在征求同意,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当然,”江宇放下手中的东西,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巧的帆布挎包,递给她,“镇上小路多,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容易迷路,虽然最终都能绕回来。这里面有瓶水,一点防晒霜,还有张简单的手绘地图,是我画的,标了几个不错的角落和一家很好的咖啡馆。有些地方信号不太好。”
齐雯接过挎包,帆布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上面还有一个手绘的灯塔图案。她心里又是一暖,他的周到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又恰到好处。“谢谢。”
“玩得开心。”江宇笑了笑,重新低下头去忙他的事。
齐雯背着小小的帆布包走出了“心旅”。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吹起额前的碎发,带来几分凉爽。
她按照地图上模糊的指示,随意选了一个方向。
小镇的道路多是石板或石子铺就,蜿蜒曲折,许多窗台和门口都种满了鲜花,绚烂的色彩在阳光下燃烧起来,偶尔还能从敞开的窗户旁闻到咖啡香。
她路过了几家小画廊,里面陈列着本地艺术家的画作,大多是海景和渔船,用色大胆而明亮。也路过了一些手工艺品店,摆着贝壳做成的风铃、手工陶器等。
她没有进去,只是慢慢地走着,看着。
偶尔有镇上的居民或看起来像游客的人与她擦肩而过,大多会投来友善的目光,甚至有人会笑着点头打招呼。这种不带有任何意味的善意,让她逐渐放松下来。
地图上标注的那家咖啡馆坐落在一个小小的广场角落,门口撑着巨大的阳伞,摆放着几张原木桌椅。
她走进去,点了一杯冰美式。等待的时候,她注意到柜台旁边放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是几个手工制作的香薰蜡,造型是贝壳和海星,标签上写着“海风之息”。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罐“夜泊”,心头微动。
拿着咖啡走出来,她在门口的阳伞下坐下。咖啡的冰凉缓解了阳光带来的微热。她拿出江宇画的地图,仔细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又充满童趣的标注,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两位中年的谈话,隐约飘进她的耳朵,这两人看样子像是本地人。
“……所以说,阿宇那小子,就是心太软,太念旧。”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啜着咖啡说道。
另一个戴贝雷帽的女人接口:“是啊,守着那个旅馆,也不知道在等什么。以他的才华,去大城市发展早该出名了,何必窝在这小镇子里调香薰、画画、伺候客人。”
“那旅馆是他父母留下的老房子改的吧?有感情的。而且你看他,不是也自得其乐?每天弹弹吉他,画点画,研究点新菜式,调调香,日子过得比咱都潇洒。”
“那倒也是……哎,只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他绘画的灵气,还有调香的鼻子,真是老天赏饭吃……”
“人各有志嘛。说不定哪天,就有值得他离开的人或事出现了呢?”
他们的谈话转向了其他话题,齐雯却有些出神。
阿宇……指的是江宇吗?
守着旅馆?念旧?才华?可惜?
这些词汇拼凑出一个她未曾深入了解的江宇形象。他不仅仅是一个体贴的旅馆老板,他有过往,有选择,也有外人看来“可惜”的坚持。
她忽然对那个带着治愈笑容的男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坐了一会儿,她将咖啡喝完,按照地图的指示,朝着一条通向海边礁石群的小路走去。这条路比镇上的主路更原始,两旁是低矮的灌木。海风更猛烈些,吹得衬衫猎猎作响,发辫也被吹散了些。
她在一块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礁石上坐下,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拍打礁石,发出有节奏的轰鸣,飞溅起的白色泡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在这宏大的自然面前,那些纠结于心的痛苦,被暂时压了下去。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的热度、海风的力量,还有身下礁石传来的坚实。
她就这么静静坐了许久,直到日头偏西,感觉身上的阳光热度弱了,才慢慢睁开眼。
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她的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路过一家小店时,她看到橱窗里摆着几个手工制作的陶杯,造型拙朴,颜色是暖融融的橙黄色,像落日的颜色。
她犹豫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回到“心旅”时,夕阳正好将小楼染成金色。
江宇正坐在门廊下的摇椅上,抱着一把木吉他,随意地拨动着,一段舒缓的旋律流淌出来,伴着海浪声,格外动人。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演奏,抬起头,笑容在夕阳下格外温暖:“回来了?看着心情不错。”
齐雯走过去,从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橙黄色的陶杯,递给他,声音比平时清亮了些:“给你的。谢谢你的地图和……一切。”
江宇愣了一下,接过杯子,仔细看了看,摩挲着杯壁上凹凸不平的手工痕迹,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笑意:“很漂亮的杯子。谢谢,我很喜欢。”
他将杯子放在旁边的小几上,重新拿起吉他,拍了拍身边的空摇椅:“坐会儿?夕阳正好。”
齐雯顿了顿,没有像之前那样找借口离开。她走过去,在那把摇椅上坐了下来。椅子轻轻摇晃起来,很是惬意。
江宇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她,重新拨动琴弦,即兴弹奏着舒缓的旋律。
齐雯靠在椅背上,看着远处海平面上那轮正在缓缓下沉的红日,将天空和大海都染成了橘红色。海风带来傍晚的凉意,但她穿着长袖衬衫,并不觉得冷。
耳边满是温柔的吉他声、海浪声。
她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感受着这一刻的美好。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没入海平面,天际泛起暮色,吉他的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空气里。
“晚上想吃什么?”江宇放下吉他,轻声问道。
齐雯转过头,看向他。在暮色四合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眼睛很亮。
“都可以。”她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做的,都很好。”
江宇笑了起来,站起身,向她伸出手:“那回去做饭。晚上有点凉了。”
齐雯看着他的手,犹豫了一秒,然后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接触画材、乐器留下的薄茧,有力地拉了她一把。
手一触即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点起灯光的“心旅”。门廊下,那个橙黄色的陶杯安静地立在桌上。
初夏的海风,吹散了白日里最后一点燥热,也似乎,吹动了某些冰封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