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宁王府前院演武场的青石板被晨露浸得发亮。
沈惊春踩从惊春阁出来时,正见白芷捧着漆盒候在廊下,盒中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张纸。
都备齐了?她指尖掠过盒盖,声音清泠。
白芷垂眸应是,发间银簪在晨光里晃了晃:题面是普通的采买核算,暗题夹在第三页纸缝里。
奴婢按您说的,用松烟墨写了朱砂流向,只有知道祭坛的人才会填血松脂三斤,送偏殿封存。
沈惊春望着演武场中央支起的八张长桌,三十个管事婆子已陆续到齐。
她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柳絮,上回内务大考还是三年前,如今突然重开,谁都猜不透这位新掌事的心思。
都静一静。她拾阶而上,素色裙裾扫过石阶,前月府中连出毒案,本掌事自问失职。
今日考的是记性,记着主子的规矩,记着府里的章程。
人群里有个圆脸婆子小声嘀咕:不过是个替身,摆什么谱...
话音未落,沈惊春突然抬眼。那婆子被她目光扫过,后颈骤起鸡皮疙瘩,余下的话生生咽回喉咙里。
三柱香。她将考卷分发给白芷,答完交卷,错一题罚月钱,漏一题跪祠堂。
香灰簌簌落在铜炉里时,沈惊春绕着长桌慢步。她看见张妈妈捏着笔杆直抖,王婶子的考卷被汗浸出褶皱,唯有最末排三个灰衣婆子下笔连核对都省了。
收卷。她话音刚落,那三人几乎同时将卷子推到桌沿。沈惊春垂眸掩住眼底冷光,接过白芷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是温的,和她此刻的心境一般。
张妈妈去管东院洒扫,王婶子去看库房钥匙。她将考卷分门别类,最后捏起那三张雷同的,李妈妈、周妈妈、吴妈妈,你们三位......去祠堂守夜吧。
三个婆子脸色骤变。
祠堂在王府最北边,夜里常有野猫撞松枝,哪是体面人待的地方?
李妈妈壮着胆子上前:掌事,我们答得好好的......
好好的?沈惊春将她们的卷子拍在桌上,采买单里朱砂该送药房,你们偏填送偏殿。偏殿三年没开过门,你们倒比本掌事还熟?
李妈妈喉结动了动,到底没敢再说。
三人领了牌子退下时,沈惊春瞥见周妈妈袖中滑那半块玉那成色下人是戴不起的。是夜,惊春阁的烛火一直亮着,沈惊春坐在案前翻着账册,忽听窗外传来极轻的鸦鸣。
她放下笔,指尖在桌沿敲了三下。门帘掀起时,墨七进来:她们去了偏殿。
动手。她将茶盏重重一磕,一个都别放跑。
偏殿的青砖缝里泛着青苔,李妈妈举着火折子照向墙根,周妈妈攥着半块铜钥匙,手在砖墙上摸索:暗柜应该在第三块砖......
找什么呢?阴恻恻的男声从背后传来。李妈妈回头,正撞进墨七冷如刀鞘的目光里。
她腿一软瘫在地上,火折子掉在青石板上,暗卫们涌出,吴妈妈突然尖叫着往门外冲。却被墨七一手勾住后颈,重重摔在地上。
周妈妈哆哆嗦嗦从暗柜里摸出半卷黄帛,上面赫然盖着柳家的朱印:沈惊春未死,以逆命祭改其命格......
带走。墨七扯下她们腰间的玉佩,送官府。
不时,萧晏的玄色大氅卷着冷风过来,他望着满地狼藉的供桌,又望向被按在地上发抖的三个婆子,喉间溢出冷笑:柳家的手,伸到本王床榻边了?
沈惊春立在廊下,月光漫过她肩头。她望着萧晏攥紧的拳头,忽然开口:王爷,这三人该怎么处置?
本王的规矩,敢动本王的人......他转身看向她,眼底翻涌的戾气突然软了三分,你说。
送官府。她抚了抚袖中那半片碎玉,只说王府清弊,不提柳家。
萧晏挑眉:为何?
因为要让她们疼,却不知道疼从哪来。她望着偏殿檐角摇晃的铜铃,就像有人给我下了三个月毒,我却要谢她赠药之恩。
第二日未时,柳府正厅的紫檀木桌上摆着一坛朱砂。
柳夫人掀开红绸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坛口,暗红的砂粒里,隐墨写的逆命者死四个大字渐渐显形。哐当一声,瓷坛砸在地上,朱砂溅了柳夫人满裙。她扶着桌角踉跄后退,喉头一甜,腥热的血染红了珍珠串成的衣领。
宁王府书房里,萧晏捏着密令的手微微发颤。他望着案头摊开的稳婆口供,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十年前,沈家秀才家的女婴,有朱砂痣......
墨七。他突然开口,去把惊春阁的暗卫撤了。
王爷?墨七有些意外。她要的不是监视。萧晏指尖摩挲着从秀才家旧书里翻出的婴儿脚印拓片,拓片边缘有块残缺,她要的是......
主宰。墨七接了话。萧晏一怔,随即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苦涩,又带着几分释然:你倒比本王明白。
当夜,惊春阁院里腾起一簇火光。沈惊春将伪造的药方投入火盆,橘色的火苗舔着纸角,把三月毒发几个字烧得卷曲成灰。
她转身要走,忽听头顶传来瓦片轻响。
老卜蹲在屋檐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比划着哑语,又蹲下来,用枯枝在地上写:三月将再争辉,劫星当现真名。
沈惊春望着那行字,心口突然发紧。
她刚要开口,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萧晏站在月光里,手中攥着什么在发亮是半枚残玉牌,和她那枚,严丝合缝。
这是......她刚出声,萧晏便将玉牌塞进她掌心。
他的手比她的还凉,却握得极紧:秀才家旧书里翻到的。
沈惊春望着两枚玉牌拼出的惊春二字,喉间突然发哽。
她正要说话,忽听院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萧晏的手顿了顿,松开她时,指腹轻轻蹭过她的手腕。他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明日,柳夫人要入府。
沈惊春垂眸看了看掌心的玉牌,又抬头望向萧晏。
夜色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她忽然笑了,将玉牌收进袖中:那就让她......带着礼来。
院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沈惊春望着被风吹动的窗纸,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女婴。
而柳府方向,柳夫人的轿辇已出了门,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整箱整箱的白绸,那是给亡女三周年祭奠备的。
柳府的绿呢大轿碾过宁王府青石板时,沈惊春正坐在惊春阁雕花窗下。
案头线香袅袅,她指尖拨着七弦琴,第三根冰弦发出清越的颤音,惊得檐下新燕扑棱棱飞起。
姑娘,柳夫人到了。白芷捧着青瓷碟进来,碟中盛着撒了金桂的酥点,按您说的,混了安神粉的桂花酥,已让夏荷分发给前厅当差的婢女。
沈惊春垂眸抚过琴弦,目光落在案角沙漏上。细沙正缓缓漏下半截,小盛呢?
守在垂花门,专记崔老夫人的马车时辰。白芷将茶盏推近些,您猜得准,崔氏最喜凑这种贵女的热闹,卯时三刻就从国公府出发了,这会儿该到东花厅外了。
窗外阴云压得低,沈惊春望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那影子被风揉得忽长忽短。
她想起昨夜萧晏塞给她的玉牌,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去把我那身月白褙子取来。她指尖在琴弦上划出一道裂帛似的响,柳夫人要我自请入庵?今日偏要穿得素净些,让满座贵妇看看,谁才是该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赎罪的。
东花厅里,檀香混着白绸的生涩味直往人鼻子里钻。柳夫人端坐在主位,素色翟衣上绣着半开的白梅,发间银簪坠着珍珠,每说一句话,珠串便跟着她发颤的尾音轻晃:阿阮最是心善,当年在寒山寺施粥,见着个要饭的小丫头都要分半块炊饼......她突然捂住帕子,指节捏得泛白,可如今,竟有人顶着她的脸,在王府里作威作福!
满堂贵妇都噤了声。有几个与柳氏交好的,悄悄拿帕子抹眼角;与宁王府有旧的,则偷眼去看偏殿那道半卷的湘妃竹帘,沈惊春就坐在帘后,只露出半截月白衣袖。
柳夫人这话说得重了。崔老夫人端着茶盏,眼皮都没抬,宁王府的事,王爷自有主张。
话音未落,厅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众人转头去看,只见柳夫人的贴身婢女越秀跌坐在门槛上,面若朝霞,额角汗珠子直往下滚。她发髻歪了半边,玉簪戳得耳后红了一片,却像没知觉似的,抓着腰间绣荷香囊直抖:烧了!全烧了!沈家的祠堂烧了!孩子在哭......
柳夫人霍然站起,裙衣下摆扫翻了茶案:越秀!你发什么疯?
不是疯!越秀突然尖笑,我娘说的!她说癸未年三月初七夜里,柳家的人带着火把冲进沈家......她抖着手指去解香囊,一封火漆斑驳的信笺啪地掉在青砖地上,这是我在夫人房里捡的,上面写着......写着沈府通敌,着柳家督办,人证物供一并焚销!崔老夫人动作比谁都快,弯腰捡起信笺就就看。
她看了两行突然倒抽冷气:这纸!是宫里特供的云纹青!当年先帝赏三品以上命妇,我老国公府才领了两刀!她猛地抬头,目光像两把刀扎进柳夫人胸口,柳夫人,您这婢女怎会有宫里的信纸?
柳夫人的脸瞬间白得像她身上的素绸。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得身后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叮当乱响:胡说!这是有人陷害!
我没胡说!越秀突然扑到偏殿帘前,抓住沈惊春的衣袖,姑娘!你身上有朱砂痣对不对?当年我娘抱着你逃出后门!她声音突然哽住,我娘临死前说,那夜大火里,沈家只活了个女娃......您襁褓里的玉牌,是她塞的......
话音未落,越秀突然翻白眼,口吐白沫栽倒在地。白芷不知何时到了近前,蹲下身翻她眼皮,又捏了捏人中。人还没醒的迹象。
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萧晏披着玄色大氅站在门口,发间玉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靴底碾过那封信笺,弯腰捡起来时,指尖在朱批小字上顿了顿:姑母,当年我母妃暴毙前,也总念叨沈字。他抬眼看向柳夫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烧了这信,是不是就没人知道,沈府通敌案里,到底谁才是真凶?
不可能!柳夫人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盏砸过去,瓷片擦着沈惊春耳畔飞过,她是灾星!她根本不是沈家的人!
是不是,查查便知。萧晏将信笺投入香炉,火舌卷着纸角腾起,映得他眼底泛红,明日让太医院的医女来,验验她的朱砂痣。再把城南慈恩庵的老道姑请来当年沈府活着的人,如今还在庵里吃斋念佛吧?
崔老夫人砰地放下茶盏,震得茶沫四溅:这可不是家宅私怨?这是欺君灭门的大案,柳夫人,您当老身眼瞎?当年沈大人可是先皇亲点的探花郎,说他通敌?鬼都不信!
暴雨就在这时砸下来。沈惊春站在惊春阁窗前,手里攥着越秀昏厥前塞给她的半块焦木。
那焦木浸在药碗里,墨迹正缓缓晕开—是行小楷:女婴左肩有朱砂痣,形如北斗。她撩起衣袖,烛光下,肩窝处那颗朱砂痣果然像七颗星子,在皮肤上闪着微光。
姑娘。墨七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城南慈恩庵的静空师太今晨收到匿名信,说沈家女儿还活着,她已备了马车,明日卯时进城。
沈惊春望着雨幕里东花厅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隐约能听见柳夫人的哭嚎。她将焦木收进妆匣,指尖抚过匣底那半枚玉牌。
雨丝打在窗纸上,洇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倒像是当年沈府大火里,那个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女婴,在襁褓里蹬着小脚哭出的泪。
柳夫人想让我去尼庵赎罪?她转身时,月白褙子扫过案上的七弦琴,发出一声清越的响,那就让她看着,明日静空师太进府,我要当着全京城贵妇的面,把她柳家的丑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晒在太阳底下。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噼里啪啦响。
惊春阁的烛火晃了晃,将沈惊春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挺直如松,倒比窗外的雨幕更有气势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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