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废墟,沈惊春跪坐的膝头落了层薄灰。
沈姑娘。沙哑的唤声惊得她抬眼。
慈恩庵老道姑佝偻着背从残墙后挪出来,枯树皮似的手捧个缺了半张脸的泥佛像,当年沈夫人被追兵逼到庵后,临去前塞给老尼这东西,说若见朱砂映断纹,启匣见天光。
沈惊春喉间发紧。
这...是阿娘的字迹。沈惊春声音发颤。
老道姑浑浊的眼突然亮了,枯枝般的手指抖得厉害:老尼守了十八年,就等今日
咔的轻响惊飞了檐角寒鸦。
铜锁落地的瞬间,半道血诏从匣中滑出。她几乎是扑过去接住的,诏纸上的血渍已褪成暗褐,却仍能看清朕闻沈氏一门忠烈几个字,末尾沈字朱印虽斑驳,还爵赐券四字却刺目如新。
阿娘...沈惊春将血诏贴在胸口,滚烫的泪砸在纸上。
十八年了,她终于摸到了沈家冤屈的线头,阿娘是被人灭口;原来那夜满门血洗,是有人要把先帝亲封的镇北侯从史书里抹去。
你当真要入宫?
阴鸷的嗓音裹着晨风吹来。
沈惊春抬头,见萧晏立于不远处。
沈家三百多口的命,我要替他们讨个说法。沈惊春攥紧血诏,指节泛白。
她看见萧晏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萧晏突然上前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腕间的旧疤痕。
若你死在诏狱,他拇指碾过那道疤,宁王府便是你的棺椁。
沈惊春望着他泛青的下颌线,这个疯批王爷总说她是替身,可此刻他眼里的阴鸷,分明是怕她死了,怕再没人能让他的心脏跳得这样疼。
好。她抽回手,将血诏收进怀中。
萧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到底没再拦她,他太清楚,这女子一旦认准的事,八匹战马都拉不回。
午时三刻的金銮殿,丹墀下的铁链撞出冷响。
沈惊春被锁在妖言惑众的木牌前,阳光透过琉璃瓦照在她脸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皇帝萧承立在阶上,嘴角挂着冷笑:宁王可识得此诏?
萧晏单膝跪地的声响震得丹墀发颤。
沈惊春望着他挺直的脊背,突然想起他从前说宁王府的人,从不向皇权低头。
此刻他跪在高高在台阶上的帝王之下,却像座不可撼动的山:臣弟识得。
此乃先帝驾崩前夜所书,当夜沈家举族被诛,此诏却诡异地遗失了。他指尖划过血诏裂痕,正如当年西山大营的兵符。
金銮殿里静得能听见殿角铜铃轻响。
皇帝的玉圭当啷坠地,惊起满殿鸦雀。
沈惊春望着他骤白的脸色,突然明白萧晏这一跪的分量,他不仅是在替她说话,更是在撕开国朝最见不得光的伤疤。
将妖女押入诏狱!皇帝突然拔高声音,手指刮过龙案,待朕查清血诏真伪
且慢。萧晏抬头,眼底翻涌的暗潮让满殿宦官退了半步,臣弟愿以宁王府作保,此诏为真。他扯下腰间宁王府令,若有虚言,臣自废王爵,跪于午门受天下人唾骂。
沈惊春被押走时,余光瞥见萧晏仍跪在丹墀上。
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几乎要碰到她脚边的铁链。
她摸了摸怀中的血诏,想起老道姑递铜匣时说的另一句话:当年沈夫人还说,诏狱或许有虎符的线索。
暮色漫进诏狱时,沈惊春听见铁门吱呀作响。
提灯的老狱卒经过她牢房时,灯影在墙上投出个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的腰间,悬着块与沈家军虎符纹路相似的铜牌。
沈惊春盯着老狱卒腰间晃动的铜牌,喉那纹路与她的虎符残片,竟有几分相似。
月光从透气窗斜切进来,照在牢墙斑驳的青苔上,三道浅褐色的斜纹在潮湿的石壁上若隐若现。
老狱卒的脚步在她牢门前顿住。
陶碗与石案相碰的脆响里,沈惊春垂眸盯着碗中飘着汤汁,吱呀一声,牢门铁闩被抽开的刹那,老狱卒佝偻的背突然绷直。
他浑浊的眼在月光下泛起水光,枯瘦的手死死攥住陶碗:十八年...终于等到了。他颤抖着伸出手,三根手指齐根而断,断面处的皮肤翻卷着,像朵干枯的血花,当年末将随沈将军夜袭敌营,为夺帅旗被砍断三根手指。夫人说...说等你们长大,见此疤如见故人。
沈惊春喉间发紧。
西山校尉...她压低声音,今夜可会放狼烟?
老狱卒的手突然抖得厉害,陶碗当啷掉在地上,汤汁溅湿了她的裤脚。
他踉跄着凑近铁栏,浑浊的眼突然迸出锐光:兵符在...
哐——
铁门被踹开的巨响惊得两人同时屏息。
沈惊春迅速退到墙角,垂眸盯着地上的汤水。
老狱卒佝偻着背蹲下身捡碗,白发下的后颈却绷成弓弦。
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
两个持火把的狱卒提着链子走进来,火光映得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
为首的狱头踹了老狱卒一脚:老东西发什么呆?他眯眼扫过沈惊春,目光在她腰间鼓起的血诏上顿了顿,李公公传话,今夜加审。
沈惊春攥紧怀中的血诏,心跳如擂鼓。
她能听见老狱卒粗重的喘息,混着自己耳中轰鸣的血声。
直到那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甬道尽头,老狱卒才猛地直起腰,声音压得极低:子时三刻,西山顶峰狼烟起,那是当年沈家军的求援信号。
兵符在...
叮——
此刻宫门外的青铜狮子在夜色中泛着冷光。萧晏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玄甲军的铁戈在月光下连成一片寒芒。
他盯着崔尚书手中染血的调令,指节捏得发白,那是当年兵部调西山驻军回防的手谕,落款日期赫然是沈家灭门的前一夜。
陛下说血诏是假。崔尚书咳着,手指死死抠住萧晏的袖角,可这调令...这调令是真的!西山驻军若在,沈家怎会被屠?
萧晏突然扯开衣襟。
月光落在他心口,一道暗红的刺青狰狞如活物宁字笔画扭曲。
要血诏完整,便要我的命来补?他低笑一声,好,那便拿命来换。
金銮殿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涌进鼻腔。
皇帝萧承捏着茶盏的手在发抖,茶盏边缘的鎏金纹路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望着阶下被押上来的沈惊春,她囚衣下露出的后背,一簇火焰似的朱砂胎记异常灼目,那是当年镇北侯府嫡女的印记,他曾在父皇的密卷里见过那图形。
陛下怕的不是血诏。沈惊春扯着锁链向前一步,铁链拖地的声响像蛇信子,你怕的是这印记会唤醒西山十万死士,他们的将军,是沈家人。她将怀中的血诏按在胸口,暗红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当年先帝说还爵赐券,不是给沈家平反,是要让十万死士重见天日!
妖言!萧承摔了茶盏,碎片扎进他的手背,来人,拖下去——
报——西山顶峰狼烟起!
殿外宦官的尖喝惊得烛火乱晃。
沈惊春望着窗外映红半边天的火光,突然笑了。
诏狱的月光渐斜。沈惊春被押回牢房时,指尖悄悄划过墙根的青苔。
三道斜纹并列的痕迹在指尖下凸起,她望着老狱卒远去的背影,他腰间的铜牌在月光下闪了闪,那是西山军的标记,也是解开所有秘密的钥匙。
“姑娘。”老狱卒的声音像锈了的铜铃,他不知何时折了回来,腰间铜牌撞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响。
沈惊春转身时,正看见他粗糙的指腹抹过三道斜纹
老狱卒浑身剧震,浑浊的眼睛瞬间蓄满泪。
沈惊春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在地形图旁画了个圈:她突然开口“寅时三刻,西山狼烟若起第三柱,需有人在承明殿外敲登闻鼓。”她的指尖划过碎瓷的利口,血珠落在“承明殿”三个字上,“我要让满朝文武听见,沈家的冤魂在喊”
“领命!”老狱卒突然单膝跪地,就像当年在点将台前接令般挺直脊梁,他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锦囊,“这是将军当年赐的平安符,我贴身藏了二十三年。”
沈惊春接过锦囊,触感熟悉得让她眼眶发热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
她将锦囊按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周叔,你替我带句话给西山校尉。”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告诉他,镇北侯的嫡女还活着,要他带着沈家旧部,用狼烟替我在金銮殿上立块碑,碑上刻八个字:沈氏不反,帝心可鉴。”
老狱卒走后,沈惊春靠在霉湿的墙上,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
她数着更漏声,第七声梆子响过,远处突然传来玄甲军甲胄相撞的脆响。
那声音像根线,将她的思绪扯到金銮殿外,萧晏该还在跪着吧?
金銮殿的汉白玉阶果然泛着冷光。
玄甲军的铁戈在萧晏身后排开,像道黑色的城墙。
他垂着头,下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腕骨处的青筋绷成两条线,他在金銮殿外跪到了月上中天。
“宁王殿下。”崔尚书的声音带急切,他扶着朱漆门柱踉跄出来,手里的明黄卷轴被攥得的紧紧的。
萧晏抬头时,正看见他嘴角的血渍滴在卷轴上,晕开朵暗红的花,那是先帝亲赐的“宁王铁券”,可免九死。
“陛下说,这是最后的让步。”崔尚书将卷轴递过去,指尖抖得厉害,“老臣求了三个时辰,才从内廷局抢出来。”
萧晏没接。
他盯着卷轴上烫金的“宁”字,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崔大人,你可知本王要什么?”他伸手捏住卷轴边缘,指甲几乎要戳进绢帛,“本王要的是重审,审当年的调兵手谕,审沈家的血诏,审那把烧了镇北侯府的火!”
“可铁券……”
“铁券是给死人免罪的。”萧晏猛地扯断系着卷轴的金线,“本王要活的人站在金銮殿上说话。”他的指节捏得发白,“撕去这一角,换沈惊春在重审那日站着,而不是跪着。”
崔尚书看着地上那方绣着“宁”字的绢角,突然老泪纵横:“殿下这是要与皇室……”
“决裂?”萧晏弯腰捡起碎帛,在掌心揉成一团,“当年沈氏满门被屠时,皇室可曾念过半分旧情?”他抬头望向金銮殿的飞檐,月光正落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上,“从今日起,本王的命,沈惊春的命,都绑在这桩案子上。”
偏殿里的鎏金香炉烧得正旺,萧承却觉得脊背发凉。
他捏着茶盏的手在抖,茶盏边缘的鎏金纹路刺得他眼睛生疼,方才崔尚书来报,萧晏撕了铁券,还要重审。
更要命的是,玄甲军已经控住了五城兵马司,连御林军的统领都递了病假。
“陛下,西山方向……”小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狼烟又起了三柱!”
萧承猛地站起,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他踉跄着扑到窗前,正看见西边天际映着红光,像有人在天上泼了盆血。西山驻军异动,十万死士要反。
“传旨!”他扯着龙袍大袖,声音都变了调,“立刻提审沈惊春,今夜就……”
“陛下!”近侍突然跪下来,“玄甲军已经围住了诏狱。”
萧承的手悬在半空,他望着远方越来越亮的火光,突然想起沈惊春被押上金銮殿时,脊背那团朱砂色的胎记像团火,要烧穿他的龙椅,烧穿整个大宣的天。
诏狱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沈惊春正将锦囊贴身收好。
两个持棍的狱卒走进来,锁链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
她站起身,囚衣下的脊背传来刺痛那道“沈”字胎记,此刻正烧得厉害,像要把她的骨头都烙穿。
“走。”狱卒粗声催促,锁链套上她手腕的瞬间,她听见远处传来金銮殿的钟声。
沈惊春托着铁链向前走,锁链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她知道,这一步跨出去,就是金銮殿的丹墀;再跨一步,就是十八年前的大火。她垂落的发间沾着诏狱的霉味,可脊背却挺的笔直。龙椅上的萧承捏着茶盏的手在抖。
“沈氏逆女,你私藏血诏,意图……”
“陛下怕的不是血诏。”沈惊春突然开口,她仰头直视龙椅,“是它背后能听令的十万忠魂。”
殿中一片抽气声,崔尚书扶着朝笏的手猛地一颤,
萧承的茶盏“当啷”摔在地上,碎瓷片溅到沈惊春脚边,她却连眼尾都没动,只盯着皇帝发白的嘴唇。
“你胡言!”萧承拍案而起,“西山军早被朕……”
“被您剿了残部,烧了兵符?”沈惊春突然笑了,“可沈家调兵,从不用兵符。”她猛地咬破指尖,血珠顺着下巴滴在怀里攥着的诏书上。
殿外突然响起踏步声。为者摘了面甲,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此刻他单膝触:“西山残部第七营,听候大小姐号令!”
萧承踉跄着跌回龙椅,他望着殿外列成刀阵的死士,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镇北侯沈垣也是这样,带着十万边军踏碎北狄的营寨。
“好个沈惊春。”萧晏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起了身,玄甲军的铁戈在他身后排开,甲叶相撞的声响比死士的踏步更沉。
他走到沈惊春跟前,指腹擦过她腕上的血痕,“本王说过,要你站着说话。”
镣铐落地的脆响,“明日午时,大理寺重审。”萧晏转身面向龙椅,每说一个字都像在金銮殿的柱子上钉钉子,“审当年的调兵手谕,审沈家的血诏,审那把烧了镇北侯府的火。”他忽然笑了,“若审不清…宁王府的棺材,够埋几个皇亲?”
萧承的指甲深深掐进龙椅扶手。
他望着萧晏腰间晃动的玄铁令牌,那是先帝亲赐的“节制天下兵马”虎符,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把悬在他头顶的刀。
夜更深时,沈惊春独自坐在诏狱的草席上。窗外忽有风起,一片枯叶“啪”地落在她膝头。指腹抚过叶背的暗纹。宁王府的“影卫”是天下最隐秘的情报网。萧晏竟用这种法子给她传信……,“你想让我活着走出大殿……还是借这场审判,把整个朝廷烧个干净"“明日……”该让他们看看,天下可还你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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