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晏弯腰扶起崔尚书,指腹擦过对方眼角的泪:“崔大人,您当年是礼部侍郎,替先帝誊抄过三份诏书。”
“是三份。”崔尚书掏出个用油纸裹了七层的纸卷,展开时手在抖,“第一份立太子,第二份赐死沈老将军,第三份……”他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第三份是血诏,写着‘沈氏忠良,罪不及族’,盖着玉玺的。可最后呈给太后的,只有前两份。”
沈惊春的指甲掐进掌心。“那血诏呢?”萧晏的声音像浸在冰里。
崔尚书抬头看他,眼底突然有光:“当年先帝写完第三份,把小王爷你叫到御书房。老臣躲在屏风后,亲眼见您捧着诏书说‘晏儿替父皇藏着’。”他抓住萧晏的手腕,“小王爷,您七岁那年的雪夜,抱着个锦盒去了慈恩庵!”
殿外的更漏“咚”地响了一声。
沈惊春看见萧晏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是被什么烫到了。
他突然松开崔尚书,转身走向窗边,月光落进他发间,把那道旧疤照得发白:“我记得……母妃的手很冷,她摸着我的头说,等那个长得像她的人来了,就把一切都交给她。”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总以为,是像母妃的人……”
沈惊春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初见萧晏时,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像”,原来那“像”不是指他的亡妻,是指他的母妃。
“崔大人,您今夜能来,不怕被灭口?”萧晏突然开口。
崔尚书挺直佝偻的背:“老臣的独子在西山军当参将,前日收到信说‘虎符现世,旧部待命’。”他看向沈惊春,“沈姑娘,您挖出来的不只是虎符,是十万儿郎的魂。”
更漏又响了,这次是第五声。
沈惊春把玉佩握再手中,看向萧晏:“明日早朝。”
萧晏的眼睛亮得惊人:“我让人备了十二车玄铁重甲,就停在西市。”
第二日的金銮殿沈惊春一早进殿时,看见丹墀下站满了玄衣卫,为首的是昨日在慈恩庵见过的西山校尉,他朝她抱拳。
“民女沈惊春,叩见陛下。”她的声音清冷平静。
萧承正端着茶盏,闻言手一抖,茶泼在明黄龙袍上:“沈氏已废为庶民,何得……”
“陛下可知,西山军的虎符在何处?”沈惊春打断他,将虎符举过头顶。
青铜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当年沈老将军带着十万戍边,这虎符,是先帝亲赐的将令。”她看向萧承,“陛下可敢与臣同开虎符,召见旧部?”
萧承的脸瞬间惨白。“你……你怎么会有虎符?”他身子晃了晃,差点撞翻了御案,“那是朕让人埋进乱葬岗的!”
“是,您埋了虎符,烧了诏书,杀了沈氏满门。”沈惊春往前走了一步,西山校尉带着死士跟上,“可您忘了,有人替沈家守着最后一口气”她看向萧晏,“有人从七岁起,就在等沈家的女儿来拿。”
萧承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朕杀沈氏,是因为那老匹夫要扶萧晏登基!他的血诏里写着‘传位皇七子’,朕的江山,凭什么给他?”他瘫坐龙椅上,“是朕下的令,是朕……”
退朝钟响了,余音在殿内回荡。
沈惊春握着虎符往外走,刚到丹墀便被人拦住。
萧晏的手抚过她眉骨,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琴:“现在你知道了,我救你不是因为像谁,是因为母妃说,沈家的女儿会来取她的公道。”
他的袖口滑落一页残纸,沈惊春弯腰捡起。
稚嫩的笔迹歪歪扭扭:“妹妹,我会替你报仇。”那是几岁孩童偷偷写的。
“妹妹?”她抬头看他。
萧晏的耳尖红了,在晨光里像滴血:“母妃说,沈家有个小女儿,比我小几岁。”他别开脸,“我等了十八年,终于等到了。”
殿外突然落下雨点。
沈惊春攥紧残纸,虎符在袖中发烫。
她望着雨幕里的宫墙,想起昨夜慈恩庵的那一幕幕,想起萧晏说“等那个长得像她的人”原来所有的巧合,都是有人用十八年的光阴,织了张网,等她来收网。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虎符上的莲花纹。
沈惊春指尖摩挲着青铜纹,良久她回头看萧晏,他站在雨里,发梢滴着水,却笑得像个孩子。
这雨,怕是要下整夜了。
雨幕里的马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沈惊春缩了缩冻得发僵的手指,虎符贴在掌心的热度却烫得惊人。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混着雨打篷布的噼啪,她借着马灯昏黄的光,指尖再次抚过虎符背面,方才摩挲时触动的机关还在微颤,青铜表面竟裂开半道细缝,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刻痕。
三更调令。她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发颤。
记忆如潮水涌来:三日前老狱卒断气前塞给她的青铜牌,边缘正是这样细密的纹路,当时他咳着血说沈氏血脉当见天日,她只当是垂死者的呓语,此刻却如惊雷炸响。
马车猛地一颠,沈惊春险些撞上车壁。
她迅速摸出那枚铜牌,指甲挑开背面夹层血渍已经发黑,半行小字却清晰如刀刻:寅时三刻,鼓楼南巷,刀归鞘,人归营。
去城南鼓楼。她撩开车帘对车夫说,雨丝立刻灌进来打湿了鬓角。
车夫应了声,马鞭甩得噼啪响,马蹄声骤然加快,溅起的水花打在车辕上。
城南鼓楼的飞檐在雨幕里若隐若现。
沈惊春刚下马车,便见墙根下蹲着个卖糖人的老翁,竹篓上盖着的油布被风吹得翻卷,露出满篓金灿灿的糖雕全是虎形。
小姐!老翁抬头,皱纹里还沾着雨珠,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颤巍巍捧起一只糖虎,老奴等您十几年了。
沈惊春接过糖雕,指尖刚用力,脆壳便簌簌裂开,滚出一枚乌沉沉的铁哨,表面还刻着模糊的狼头纹。
她将哨子凑到唇边,哨音低沉如虎啸,穿街过巷,撞碎了雨幕。
几道黑影几乎是同时从屋脊翻落,落地时雨珠四溅,单膝触地的声响震得青石板嗡嗡作响。
为首者摘下面巾,眼尾一道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铠甲下的血渍混着雨水,在地上洇开暗红:沈老将军帐下破阵营伍长周铁,率残部三百,候小姐调遣。
沈惊春喉头发紧。可愿随我翻旧案,正名节?她问,虎符在袖中发烫。
末将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周铁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当年沈老将军被污通敌,三百兄弟护着虎符逃出,活下来的只剩这七人。
今日小姐持符而来,便是沈氏还在,大宣的刀还在!
雨势忽然转急,沈惊春望着这些浸透雨水的铠甲,想起萧晏袖中那张写着妹妹的残纸,原来十八年的等待不是巧合,是沈氏血脉未绝,是有人把火种埋在暗夜里,等她来点燃。
她将铁哨收进袖中,先回宁王府。
马车重新启程时,她掀开半幅车帘。
雨幕里,周铁等人的身影已融入黑暗,像从未出现过,却又像从未离开,他们是影子,也是刀刃,只等她抽刀出鞘。
宁王府偏院的烛火被风扑灭了大半。
萧晏倚着廊柱,指节抵着唇,闷咳声混着雨声,染血的帕子掉在地上。
东宫的禁军绕开了暗桩。墨七单膝跪在雨里,他们换防的路线,是冲着昨夜慈恩庵的动静去的。
萧晏扯下腰间短刃,用染血的裙带重新缠绕刀柄,指腹划过刃口,血珠渗出来,混着帕子上的黑血。
他冷笑,眉峰挑得像刀:他们以为换防就能护住尾巴?
告诉影卫,去查查那三个掌印太监的老家,有没有八岁的孙儿,十五岁的闺女。
墨七浑身一震:王爷是要...
要他们知道,动沈家的人,就是动本王的逆鳞。炭笔在图上点了七处,明晨辰时,我要他们的人头挂在午门旗杆上,让全京城的人看看。
他说着又咳起来,指缝里的血滴在图上,晕开一片红,像极了沈家军的战旗。
沈惊春的马车拐进宁王府角门时,雨还在下。
她摸着袖中虎符,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寅时二刻,还有一刻,便是血字上的时辰。
她望着府内影影绰绰的灯火,想起周铁说的刀归鞘,人归营,忽然明白:这一夜的雨,不只是落进泥土里,更是落进了大宣的骨缝里。
等雨停时,该见的血,该清的尘,该立的旗,都会在晨光里显出来。
而她手中的虎符,终会在明日清晨,被举过宁王府的朱门。
雨丝在五更天收了尾,青石板上的水洼映出鱼肚白。
沈惊春站在宁王府朱漆门前,虎符压在掌心的温度比初时更灼人。
她昨夜未眠,将虎符与老狱卒的铜牌反复比对,青铜纹路在烛火闪烁。
小姐。
西山校尉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沈惊春转头,见三百死士已列成三行,铠甲上的水痕未干,为首者正是昨夜的周铁,刀疤在晨光里像条暗红的蛇:末将已命人清了街道,辰时三刻,百姓上早市的当口,正是立旗的时候。
沈惊春指尖抚过虎符的缺口,
她深吸一口气,举步走到阶前。
晨雾漫过她的裙角,三百道目光同时锁在她身上,我沈惊春,今日立在这里,她声音清冽,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我为的是,沈氏满门三百口的忠魂,能在祠堂里,有块刻着忠武二字的牌位。
周铁突然抽刀。
刀鞘撞击青石的脆响惊得人群骚动。
沈惊春瞳孔微缩,却见他反手握住刀刃,左袖嗤啦一声裂到肘部,露出底下狰狞的旧疤,不是刀伤,是箭簇贯穿的痕迹。二十三年前,沈老将军在雁门关外救我时,这箭还插在我胳膊里。他将断袖掷在地上,末将这条命,是沈家给的。
今日起,姓沈。
姓沈!
第二声喊从队尾炸起。
沈惊春看见最末排的士兵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刺青忠沈二字,墨色已褪成灰,却比新刺的更扎眼。
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三百道嗓音叠在一起,震得宁王府的兽首衔环嗡嗡作响。
小姐!周铁单膝跪地,铠甲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您指哪,末将便砍哪!
沈惊春喉间发紧。
她想起昨夜在偏院听见的更漏声,想起萧晏咳血时染脏的帕子上,那团黑红的毒痕原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手里的,是刻在骨头上的。
起。她弯腰去扶周铁,指尖触到他铠甲上的凹痕,今日之后,你们是沈氏遗孤,不是死士。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崔尚书的官轿挤开人群,他掀帘时撞翻了茶摊,青瓷碗碎在地上,他却像没察觉似的,跌跌撞撞跑来,怀里紧抱着个黄绢包裹:沈姑娘!
沈姑娘!
沈惊春认得这老臣,三日前在金銮殿上,他是唯一敢替沈家说话的礼部尚书。
此刻他鬓发全乱,官服前襟沾着粥渍,却宝贝似的护着怀里的东西:这是...这是先帝十八年前亲笔写的《沈氏平反诏》!
当年被先太子压在礼部库房,用泥封了七道!
黄绢展开的瞬间,沈惊春的指尖在发抖。
诏书上的字迹,末尾的签署日期刺得她眼睛生疼:大宣二十三年四月初七,而阿爹被处斩的日子。
原来不是没有诏书。她将诏书按在胸口,声音发颤,是有人等不及,要在诏书颁行前,把沈氏满门的头,都砍下来。
崔尚书老泪纵横:老臣今日才翻到当年的封条,泥印上...是东宫的麒麟纹。
人群里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
暮色漫进宁王府书房时,沈惊春还在案前补写血诏。
朱砂笔在宣纸上游走,她照着崔尚书带来的副本,将当年被撕去的半页填全。
烛火忽明忽暗,照得沈氏忠烈四个字像要烧起来。
啪嗒。
一片枯叶落在案头。
沈惊春抬眼,见窗棂上卡着片香樟叶,叶脉间用细墨绘着图——是东宫的布防图。
她的目光扫过标记,突然顿住:西侧暖阁的位置,用红笔圈了三重。
那是...萧晏幼年住的皇子住过的院子,她曾听他提过,说那里的影壁上刻着长安二字,是先太后亲手题的。
叶背还写着行小字,笔迹歪歪扭扭,像孩童所书:妹妹,他偷走了你的名字。
沈惊春猛地抬头。
檐下的黑影动了动,萧晏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手里握着本旧童谣册,封面褪了色,却能看清题字。
你什么时候...
从你举着虎符站在门前时。萧晏打断她,声音低哑,像是咳了整夜,周铁的断袖,崔尚书的诏书,还有这张图...他将童谣册放在案上,沈惊春,你比我想象中,更像当年的沈老将军。
沈惊春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童谣册的封皮。
纸页间有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藏着什么。
她望着萧晏眼底的青黑,突然想起昨夜他咳血时,帕子上的黑渣——那是慢性毒,下了至少三年。
为什么给我这个?她问。
萧晏没有回答。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背对着她说:那首童谣...我小时候常唱。
门帘在他身后落下。
沈惊春望着案上,烛火在纸页间投下晃动的影。
她伸手翻开第一页,指尖触到纸背的凸起像是用针尖刺出来的小字。
窗外的风卷着夜雾涌进来,吹得册子哗哗翻页。
沈惊春的目光落在某一页的夹缝里,那里有个极小的春字,墨迹已经淡得几乎要看不见。
她低头,将童谣册轻轻按在胸口。
这一夜,宁王府的烛火,终究还是没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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