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上的窥探者如同滴入雪地的墨点,迅速洇开消失,却在刘然然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她知道,里正张全福那双躲在暗处的眼睛,绝不会只满足于远远看上一眼。
工程的进度更快了。
或许是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威胁,或许是那张黑面饼子带来的情分,帮忙的汉子们都憋着一股劲
刨坑、夯土、垒墙,动作麻利,号子声也愈发响亮。
四个角落的土坯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增长,虽然粗糙,却自有一股坚实厚重的气势。
张小草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不再总往窗外看,只是更紧地挨着母亲,小手握着树枝,在灰上一笔一画写得更加用力,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某种力量。
晌午刚过,最基础的墙体和顶棚框架总算立了起来。
虽然还未完全完工,内部更是空空荡荡,但四个犄角拱卫的态势已然成型,站在院子里,安全感竟真的增添了几分。
张老汉指挥着众人用剩下的茅草和泥浆混合物厚厚的糊在墙体外侧,既能防风保暖,也能让墙面更坚固些。
王猎户则带着张大牛,开始削制一些一头尖锐的长木棍,准备插在墙头垛口后面,作为最原始的防御武器。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众人刚松了口气,准备歇息片刻再干时——
村口方向,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几声犬吠和马蹄嘚嘚的声响。
不是村里人常走的方向,也不是黑甲军那令人心悸的整齐蹄声。
这声音杂乱,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嚣张。
院内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互相对视一眼,脸上刚刚松缓的神色瞬间绷紧。
刘然然的心也提了起来,她强撑着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村口小路上,来了三骑。为首的是一名穿着皱巴巴青色官服、头戴瓜皮小帽、蓄着两撇鼠须的干瘦男子,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号衣、挎着铁尺、歪戴着帽子的衙役,正是前几日来过的熟面孔。
税吏!而且是由镇上的师爷亲自带队!
他们怎么又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这么“巧”?
刘然然瞬间明了——这就是里正的反击!
他自己不出面,却搬来了更能名正言顺找麻烦的“官面上”的人!
那税吏骑在瘦马上,趾高气扬,目光扫过破败的村落,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身边的一个衙役扯着嗓子喊道:
“里正呢?张里正!出来回话!镇上钱师爷来催缴剿饷了!”
早有准备的里正张全福,立刻从自家院里小跑着迎了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哎呦!钱师爷!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快,快请屋里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那钱师爷却摆了摆手,拿腔拿调地道:
“喝茶就不必了!公务要紧!张里正,这剿饷可是上头催下来的死命令,限期缴纳,不得有误!你们靠山屯的份额,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文书,抖了抖。
“是是是,小的明白,明白!”张全福连连点头哈腰,随即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只是……师爷您也看到了,我们这穷乡僻壤,实在是……”
“穷不是借口!”钱师爷不耐烦地打断他
“家家都有难处,难道这饷就不交了?抗税的罪名,你们担待得起吗?”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闻声出来、面带恐惧的村民。
“不敢不敢!”张全福连忙摆手,眼珠子一转,似无意般朝着张家院子的方向瞟了一眼,压低了些声音道:
“师爷,不是小的不尽力,实在是……唉,村里有些人家,近来似乎发了点小财,却不肯带头,我这工作难做啊……”
这话看似抱怨,却是精准的递刀子和引火!
钱师爷的小眼睛立刻眯了起来,顺着张全福的目光看向张家那明显在动工、还有不少人忙碌的院子,脸色一沉:
“哦?发了财?是哪家啊?这剿饷关系国家大事,正该由这些先富起来的人家多出力才是!带我去看看!”
“哎,好,好!”
张全福心中暗喜,面上却一副无奈的样子,引着钱师爷和两个衙役就朝张家走来。
院内,王猎户、李家兄弟等人的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工具。张大牛更是眼睛喷火,就要往外冲。
“都别动!”刘然然低声喝道,声音虽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当没看见。爹,您去应付。”
张老汉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泥抹子递给旁人,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主动迎出了院门。
“小老儿参见钱师爷,各位差爷。”张老汉走到院门口,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钱师爷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张老汉,又扫了一眼院内那未完工的工事和明显刚吃过饼子、嘴角还带着渣的几个汉子,冷笑一声:“呵,看来张里正没说错啊。你们这又是盖房又是管饭的,日子过得挺红火啊?怎么,这剿饷,是准备一个人替全村都担了?”
这话极其恶毒,直接把张家架在火上烤,既点了张家“有钱”,又试图挑起其他村民对张家的不满。
院内帮忙的几人脸上顿时露出愤懑之色,却敢怒不敢言。
张老汉心中怒极,脸上却依旧恭敬:
“师爷明鉴,我们这都是没办法。前几日遭了贼人放火,房子都快烧没了,这才想着搭几个草棚子遮风挡雨,免得冻死饿死。请几位乡邻帮忙,管顿糙饭,已是砸锅卖铁了。实在是……拿不出余钱交饷了啊!”
“放火?”钱师爷眉毛一挑,看向张全福,“有这事?”
张全福心里一慌,连忙道: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是不是贼人还不一定,许是自家不小心走水……”
“里正老爷!”院内的王猎户忍不住吼了一嗓子
“那火油味现在还闻得见呢!咋就不是贼人了?”
钱师爷显然不想纠缠纵火案,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不管你们是走水还是招贼!这剿饷是朝廷王法!必须交!张老汉,我看你这又是盖房又是请人吃饭,不像没钱的样儿!这样吧,你们家,再加三成!算是给你们这些‘富户’做個表率!”
公然勒索!加倍盘剥!
张老汉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刘然然虚弱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清晰地飘入院外每个人的耳中:
“爹……既是朝廷王法……我们……我们认缴……”
所有人都是一愣,连钱师爷和张全福都意外地看向屋门。
只见刘然然被赵氏和小草搀扶着,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她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眼神却平静地看着钱师爷。
“只是……”她话锋一转,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
“家中实在……一贫如洗……唯有……唯有前几日过路军爷看我们可怜……赏下的几斤救命粮……师爷若非要……便……便拿了去吧……只求……给我们留下几口……吊命的……”
她说着,仿佛用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摇摇欲坠。
军爷赏的粮?!
钱师爷和张全福的脸色瞬间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