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京师夜雨如丝,风却狂得像被激怒的兽,在御苑的树梢间咆哮。
慈宁宫侧的夹道里,永泰公主一袭素衣,被雨水打得湿透,却半步不敢停。
她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缂丝包袱,里头只裹着一件东西。
明日她母后要在周婉儿所开的药里下“病逝”药引——麝狼散。
昨日傍晚时她偷听到太后与心腹宫女说的话:要想让天下人都知周婉儿“医术不精”,明日只需一剂“病逝”药引便可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那一刻,永泰公主只觉耳膜被雷轰碎——母后要害的,是她唯一的朋友,是救过她命的周婉儿。
这让她想起前些日子的雪参藏毒,太后为了害婉儿,竟不惜搭上她的性命。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是母仪天下的母后?
雨大路滑,她跌了一跤,膝盖撞在青石板上,钻心地疼。
可她顾不上,爬起来继续跑。
宫门铜钥是她平日里对内侍们宽仁得来的,此刻却像一柄利剑,将要刺穿她对母后的最后一丝幻想。
子时更鼓远远传来,白玉堂的宅门被轻轻叩响。
值夜的小厮听说是公主驾到,还有些不信,心说一个公主能淋成这副德性?想归想还是去禀报了。
周婉儿闻讯,忙披衣去迎。
风灯一照,只见永泰公主浑身泥水,嘴唇冻得发紫,却仰脸对她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哈……冻死了冻死了……”
“公主殿下?”周婉儿忙拉她入内,手指触到公主湿透的衣袖,心里已沉了一半,“您怎么来了?”
“阿苦姐姐,”周婉儿吩咐道:“快,快去将我的衣裳找一身干净的给公主殿下换上。”
阿苦应声忙去拿衣服,周婉儿速将公主引至内室,在火塘旁一烤,浑身热气。
阿苦找来一身粉色窄袖短襦,交给周婉儿。
“不必了,不必了,”永泰公主似有坚辞不从之意,却抵不过婉儿硬将她湿透的衣裳扒下。
结果她从公主衣中掏出一个缂丝包袱,“这是何物?”
“我的宫装,”公主将包袱层层打开,露出一件月白宫装,袖口用金线绣着百蝶穿花。
她拔下腰间的小银剪,“咔嚓”一声,将衣袖齐根剪断,双手捧到周婉儿面前。
“好好的宫装,”周婉儿看懵了,忙用手阻止,“你为何要剪?”
“婉儿,我母后要设计害死你,”公主根本不停,“这截袖子是我替她给你的赔罪,也是从今往后,我与她恩断义绝的见证!”
银剪落地,声音清脆,像玉碎。
周婉儿怔住:“公主殿下你把话说清楚些,太后准备如何害死我?”
“麝狼散,”永泰公主将断袖递给婉儿,“你知道什么是麝狼散吗?我母后要用它作‘病逝’药引来害你。”
“麝狼散?”周婉儿的指尖微颤。
她何尝不知“麝狼散”为何物?更何尝不知太后“良苦用心”?
所谓“麝狼散”,是用超量麝香加狼毒制成,起相反药引作用。
它能让轻症病人,比如太后自己,出现晕厥、暴亡等假象,如此,便可制造出“周婉儿误用猛药致太后病逝”的假象。
太后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置她于死地。
如此一想,她更不敢去接那截断袖——她接的,不是断袖,是公主与她母后决裂的宣言,更是她周婉儿向太后挑战的战书。
虽然她和太后之间的斗法一直存在,但那都是暗中进行的,她若明着向太后宣战,会让自己陷入“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境地。
当然,她也不希望永泰公主这么做。
“永泰,你疯了?”周婉儿有些急眼,便忍不住直呼其号,“太后可是你的生母,血浓于水。”
“生母?血浓于水?”永泰哽声,却字字清晰,“不过是一场利益而已!”
周婉儿觉得公主今日很奇怪,颇有些超然物外的意味:“殿下,你……”
“我若救不得你,便与她同罪,”公主只自顾自的说着活,“我若护不得你,便与你同死!”
她忽然向天一指,“今日割袍,是我永泰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干,明日若天塌下来,我陪你一起顶。”
公主今日的表现很诡异,但她所说的话不禁让周婉儿感激涕零。
夜更深,雨更急。
这大悦王朝真是个奇怪国度,雨总是下个不停。
永泰公主说完了想说,就要起身告辞,她还要回宫——不是回慈宁宫,而是去紫宸殿偏殿。
“我要当面告诉皇兄,”公主垂目,眼里显示着决绝,“母后要杀婉儿,我要与她决裂。”
周婉儿说夜色已深,公主可先在白玉堂暂住一宿,可这位公主殿下是个执拗的性子:“婉儿你莫劝我,我决定回去就一定要回。”
“那……好吧!依了你,”周婉儿很无奈,“我让兄长慎行用车送你。”
这是永泰公主的底线,她没有拒绝。
一切妥当,周婉儿将公主送至巷口。
车马刚出白玉堂巷口,便被一队金吾卫拦下。
“公主殿下,陛下请您即刻回宫。”金吾卫统领拱手道。
永泰明白,这是她的皇兄在暗中保护她,自从那日雪参藏毒之后,皇兄对她的安危很上心。
她回头望向雨幕深处那一点灯火——白玉堂,默默的为周婉儿祝祷一番,然后又换乘轿子。
在轿中,她忽地抬手,将发间金钗拔下,随手抛进路边积水里——那是去年在她生辰之日,太后所赐之物。
“回宫!”她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决绝的冷意。
紫宸殿偏殿,天保皇帝立于御阶,玄袍如墨,目光复杂。
妹妹浑身湿透,立在他面前,额头抵地,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皇兄,我想出家修道,终身不踏慈宁宫一步,只求你一事——保周婉儿无恙。”
皇帝沉默良久,他很了解这位妹妹的脾性,她决定了的事很难再改变。
于是,他双手抚着她的肩,声音低哑:“含凉殿已收拾干净,你先去住。其余的事,皇兄来办。”
他没有责备,没有劝慰,只一句“皇兄来办”,像山一样,把妹妹护在身后,也把她与母后的裂缝,彻底一刀划开。
含凉殿位于御苑最北,地势高爽,夏日亦带三分寒意。
永泰入住当夜,即命人撤去锦帐华幔,只留青纱素帐,案上供一尊小小木雕——那是周婉儿送她的小药王像。
她换上一袭素白道袍,亲手剪断最后一缕金丝流苏,投入铜鼎,火舌卷起,照得她面容平静如水。
“自此,我不是公主,只是玄清。”她轻声道,声音被火声吞没,却重重落在自己心上。
殿外,金吾卫日夜巡守,殿内,她每日抄经、碾药、习针,再不过问慈宁宫一句。
偶尔夜深,她会推开北窗,望向白玉堂方向——那里灯火如豆,却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星,照着她,也照着她与母后之间,那道再也缝合不了的裂口。
同一夜,白玉堂后室。
周婉儿将永泰割下的半截衣袖洗净、熨平,叠得方方正正,放入一只小小木匣,匣盖内侧,她用银针刻下一行小字:
“割袍为誓,同罪同生。”
她合上匣盖,指尖在木纹上轻轻摩挲,像抚摸一段不褪色的记忆。
窗外,雨停了,天边泛起一线蟹壳青,像一把薄刃,慢慢划开黑夜。
她忽然想起永泰公主在雨里的背影——那背影瘦削,却在她心底燃起一团火,越烧越旺,越烧越亮,照着她即将踏上的血路,也照着她与太后之间的深壑。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极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冷冽:
“永泰,你割袍断恩,我便助你——拔刀断罪。”
晨风掠过,吹起她裙角,像一瓣初绽的荷,花蕊里,藏着淬毒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