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
殿内只余一盏宫灯,烛火在静谧中无声摇曳,将帝后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马皇后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听着,听着自己丈夫那压抑着滔天怒火的讲述。
朱元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自从他坐上这张龙椅,天下便再无能让他畏惧之事。可此刻,这个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男人,这个亲手缔造了大明江山的开国之君,他的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头被无形牢笼困住的猛虎。
他讲述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沉重,砸在空旷的寝宫里,激起阵阵回响。
江辰的推演。
黄河的隐患。
治与不治,皆是亡国之兆的死局。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寝宫彻底陷入了死寂。连那烛火的毕剥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马皇后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的焦躁气息。她看着丈夫,他盯着眼前的空茶杯,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透过这小小的杯底,看到了大明江山未来倾覆的惨烈景象。
她知道,能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都感到无力与不甘的,必然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天大难事。
她提起桌上的紫砂小壶,温热的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悦的声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重八。”
她轻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世间一切躁动的力量。
“你是说,那个叫江辰的年轻人,只凭着一堆沙子,几本数册,就断定了十年之内,黄河必反?”
朱元璋的眼珠猛地动了一下,焦点重新回到了眼前。
“千真万确!”
他重重颔首,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霍然起身,龙行虎步,径直走到墙边。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
那不是寻常的地图,而是用最好的蜀锦织就,由司天监和兵部职方司的顶尖画师,耗时数年才绘制完成的镇国之宝。
“妹子,你来看!”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北境那条蜿蜒的防线上。指甲几乎要将华贵的蜀锦划破。
马皇后随之起身,来到他的身边,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地图上,从辽东到甘肃,一连串的名字被朱笔标注得清清楚楚。
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肃王……
九大塞王,如九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大明的北大门上。
朱元璋的手指,从东到西,一个一个地点过去,每点一个,声音就更沉一分。
“咱当初,为何要把标儿的这些弟弟们,一个个全都封到这鸟不拉屎的北边?”
“为何要把他们变成镇守边疆的塞王?”
“为的是什么?!”
他猛地回头,双目之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就是让他们给咱,给太子,给咱老朱家的大明,看好这道门!”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自己最得意的布局被人一语道破的愤懑与不甘。
“燕王手里的三护卫!晋王、秦王手里的边军精锐!他们治下每一分税收,每一石粮食,都是咱从牙缝里省出来,一把汗一把泪地给他们攒下的家底!”
“这些钱粮兵马,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吃喝玩乐的吗?!”
“不是!”
朱元璋几乎是在咆哮,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对麾下骄兵悍将训话的岁月。
“是用来防备漠北!防备那些做梦都想杀回中原,亡我大明的北元鞑子!”
“可现在呢?”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现在,为了去修一条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决口的破河,就要把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九边防线,给活生生撤了?”
“就要把咱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变成光杆司令?”
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马皇后,那眼神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那不是自毁长城吗?!”
“咱前脚把戍边的兵马调去挖河,后脚,北元的铁骑就能长驱直入,饮马长江!”
“到那个时候,咱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还不是一样完蛋!”
“甚至,丢得更快!更窝囊!”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这个问题,像两座大山,狠狠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你说!”
他一把抓住马皇后的手臂,力气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这他娘的,到底是攘外必先安内,还是安内必先攘外?”
“治河,是安内!是安抚天下黎民,稳固江山根基!”
“防边,是攘外!是御敌于国门之外,保我汉家血脉!”
“可现在,这两件天大的好事,怎么就成了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
“要做一件,就必须放弃另一件!”
“咱这辈子,打了无数的仗,胜仗、败仗、险仗、恶仗,什么仗没打过?可还从没打过这么憋屈的仗!”
这个问题,自古以来,就是悬在所有帝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国力强盛,天下无事,自然可以内外兼顾,文治武功,两手都抓,两手都硬。
可一旦国力有限,就必须做出取舍。
而任何一种取舍,都可能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朱元璋的目光,再一次落回那副巨大的疆域图上。
他的视线,死死地锁着那些由他亲手分封的藩王的名字。
那是他的儿子们。
是他设想中,拱卫大明江山最坚固的盾牌。
可现在,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个分封藩王、戍卫九边的制度,这个他引以为傲的万全之策,可能……存在着某种他自己都无法调和的,致命的内在矛盾。
这些盾牌,在面对外部威胁时,坚不可摧。
可当内部出现隐患,需要他们稍稍让渡利益,调动资源时,他们却因为要守护各自的“一亩三分地”,而成了解决问题的最大阻力。
他本想让儿子们成为大明的支柱。
可现在,他们却成了压住大明,不让其转身的沉重枷锁。
这让他这个设计者,这个父亲,这个皇帝,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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