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吹散了“四海通”楼阁内的奢靡与燥热，却吹不散那凝结在空气中的紧张余韵。
十几名精锐甲士如沉默的铁铸雕塑，将江辰护在中央。他们身上冰冷的铁甲与腰间悬挂的制式佩刀，在灯笼的微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寒芒。那一道道投射而来的目光，或惊、或惧、或妒、或惑，最终都在这铁与血的气场面前，化为了纯粹的敬畏。
再无人敢发一言。
“四海通”的大掌柜，一个平日里八面玲珑、眼高于顶的人物，此刻额上满是细密的冷汗。他亲自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一边是那几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天山黑石”，另一边，则是那份足以在应天府掀起惊天波澜的《地下水网勘探图》。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步履却不敢有丝毫迟滞，毕恭毕敬地将托盘举到了江辰面前。
江辰的目光，在那份价值连城的图纸上仅仅停留了一瞬，便落在了那几块黑石之上。
他的眼神，专注而热切。
这才是他今夜真正的猎物。
他伸手，将那几块沉甸甸的黑石收入袖中，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收起的只是几块路边的顽石。
随后，在甲士们的拱卫下，江辰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只留下满室的死寂，以及那个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的张茂。
……
朱元璋赐下的宅邸，坐落在城西一处僻静的巷陌。
回到院中，甲士们依旧肃立，纪律森严。
江辰并没有急着去检视他费尽心机得来的战利品。他的目光，落在了为首的那名魁梧校尉身上。此人从始至终都站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气息沉稳，眼神锐利，显然是这支队伍的绝对核心。
“校尉高姓大名？”
江辰的声音很平和，洗去了之前在会场上的所有锋芒。
那魁梧校尉闻言，身躯一震，立刻抱拳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当先生垂问，末将周全。”
他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拘谨。
“周全。”
江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了那份被无数人觊觎的《地下水网勘探图》，那沉甸甸的卷轴，似乎承载着一座城市的命运。
他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将它递到了周全的面前。
“周校尉，今夜多谢了。这份图纸，还请你代我，亲手转交给秦王、晋王、燕王三位殿下。”
周全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猛地摆动，仿佛江辰递过来的不是一份图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先生！这……这如何使得！”
他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了八度，“此乃先生的心血，价值连城！我等奉三位殿下之命护卫先生，乃是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江辰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上前一步，不容拒绝地，将那冰凉而沉重的卷轴，硬是塞进了周全那双布满老茧的、此刻却有些僵硬的大手中。
“周校尉此言差矣。”
江辰的声音变得恳切，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周全的心上。
“正所谓，宝剑赠英雄。”
“如此机要图纸，放在我一介白身手中，除了引人觊觎，招来杀身之祸，再无他用。它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一个巨大的祸端。”
这番话，让周全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江先生此举，是为了自保。
然而，江辰接下来的话，却让周全刚刚落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但若交予三位殿下，便大不相同。”
江辰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你可一字不漏地转告三位殿下：应天府乃大明京师，国之根本。其地下水路之走向，上关城防调度，中关粮草暗道，下关龙脉安危。”
“此图，或许能让殿下们在为国分忧，参赞京城防务之时，窥得一二先机。”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周全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滴水不漏！
简直是滴水不漏！
江辰不仅将这烫手的山芋甩了出去，更是将它变成了一份天大的人情，一份让三位亲王无法拒绝，甚至必须心怀感激去接纳的“功劳”！
为国分忧！
参赞京城防务！
窥得先机！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挠在了三位权势滔天的亲王心中最痒的地方！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将这份图纸的价值，从“巧取豪夺”的赃物，变成了“为国操劳”的资本！
周全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不再是一份图纸。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能让三位亲王，将“江先生”这个人，彻底拉入自己阵营，甚至奉为核心幕僚的钥匙！
这份礼物，太重了！
重到他一个区区校尉，几乎要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卷轴，郑重地躬身一拜，沉声道：“先生放心！周全一定将图和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江辰见他应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既已将图纸赠予殿下，那今夜拍下这几块黑石，便算是用了殿下们的酬劳。这黑石，理应归我，想必殿下们不会有异议吧？”
“自然！自然！”
周全连忙点头，头点得如同捣蒜一般。
开玩笑！
用几块破石头，换来一份关乎国本的机要图纸，这笔买卖，三位王爷恐怕做梦都要笑醒！
处理完这件事，江辰的动作却并未停下。
他转身走入灯火稍暗的屋中，片刻之后，再次走出。
这一次，他的手中，捧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
“这里面，是一百两银子。”
江辰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将那沉甸甸的钱袋递了过去。
“今夜劳烦诸位兄弟一路奔波，还险些为了我动了刀兵。这点银子，不成敬意，就当是我请兄弟们喝的茶水钱。还望校尉务必收下，替我分发给众兄弟。”
周全又一次愣住了。
他的大脑，几乎已经无法处理今晚接收到的信息量。
他彻底懵了。
将天大的功劳送给王爷们，竟然还自掏腰包，来犒劳他们这些奉命行事的护卫？
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手笔？
他本能地就要再次推辞，这钱，他万万不敢收！
然而，江辰却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
那只捧着钱袋的手，很稳。
江辰的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压低了声线。
“周校尉。”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我心里都清楚，今夜之事，非同小可。你们护送的，不是我江辰，而是‘军国机要’。”
“这份，是你们应得的‘护送之资’。”
“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安心收下便是。”
轰！
最后一句“名正言顺”，彻底击溃了周全心中所有的防线。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这一句话，直接将这笔钱的性质，从可能引来非议的“私人赠予”，瞬间拔高到了无可指摘的“合法酬劳”！
他们是护送军国机要的功臣！
这笔钱，是朝廷没有下发，但江先生替王爷们补上的“赏钱”！
拿得心安理得！拿得理直气壮！
周全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彻底填满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撼、感激、以及……彻底折服的敬畏！
高明！
这位江先生的手段，简直高明到了神鬼莫测的境地！
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面带微笑的青衫书生，只觉得对方的身影在夜色中，变得无比高大。
一张图纸，将三位权势滔天的亲王，彻底绑上了他的战车。
区区百两纹银，又将他们这些冲锋在第一线的护卫甲士的人心，牢牢地收买！
让他们从今往后，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最忠诚，最可靠的保护伞！
周全的手不再颤抖，他郑重地，用双手接过了那袋沉甸甸的银子，也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人情。
“先生大恩，周全……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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