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西域奇珍会”得知江辰背后牵扯到三位藩王后,朱元璋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寝宫里的龙涎香,闻着只剩一股焦灰味。御膳房呈上的山珍海味,入口也与木蜡无异。
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刺痛感,始终盘踞在他的后心。
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那个他用尸山血海铸就、用铁腕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天下,似乎正在被一个年轻人,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点点地撬开裂缝。
当锦衣卫将江辰关于“黄河命门”的完整论述,连同那份无解的死局分析,一字不漏地呈报上来时,那裂缝,便化作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狰狞峡谷。
朱元璋将自己关在了奉天殿。
一连数日,他独自面对那幅巨大的黄河流域堪舆图,从日落坐到日出,眼中的血丝,比地图上朱砂的红线还要刺目。
他推演过。
他设想过。
他甚至将自己变回了那个领兵打仗的朱重八,试图用最蛮横的军令去解决问题。
但每一次,无论他从哪个方向突围,最终都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狼狈不堪地推回到原点。
推回到江辰设定的那个死局之中。
治,国库立刻就会被掏成一个空壳,边防形同虚设,北元的铁蹄随时可以踏破山海关。
不治,十年。江辰给了他一个精准的期限。十年之后,黄河改道,洪水滔天,千里泽国,三百万流民将会变成三百面倒灌大明的洪流,将他亲手打下的江山,冲刷得一干二净。
无力。
羞辱。
这两种感觉,比当年兵败鄱阳湖,比面对陈友谅的百万大军,还要让他感到窒息。
他,大明的开国皇帝,竟被一条河,被一个年轻人的几句话,逼到了亡国的悬崖边上。
他不再等了。
也无法再独自煎熬。
天色刚蒙蒙亮,数道加急的内廷急诏,便冲开了应天府内所有王府的大门。
奉天殿。
殿内没有点灯,晨曦的光线透过高窗,斜斜地射入,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出几道苍白的光带。
光带里,浮尘飘动,宛如无数挣扎的魂灵。
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所有在京的皇子,尽数立于殿下。
没有人敢抬头。
没有人敢出声。
他们甚至在刻意放缓自己的呼吸,唯恐一丝一毫的声响,会引来御座之上那道身影的雷霆之怒。
那道身影,他们的父皇,正散发着一种死寂的、能将人骨髓冻结的酷烈寒意。
朱元璋没有说任何话。
他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脚步声很轻,却每一下,都精准地踩在所有儿子的心跳上。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亲手抓起一卷物事,猛地向下一抖。
“哗啦——”
一声脆响,如平地炸雷。
一幅由锦衣卫高手连夜加急绘制的、比之前任何一幅都更为详尽的黄河流域堪舆图,铺满了大殿中央的地面。
图上,山川、河流、城郭、隘口,纤毫毕现。
随即,朱元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没有出鞘。
而是用那沉重华贵的鎏金剑鞘,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万钧之力,狠狠地,径直地,砸向了地图的中央!
“咚!”
一声闷响,剑鞘的尖端,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用朱砂反复圈画,几乎要浸透图纸背面的红点之上。
白茅口!
“朕问你们!”
朱元璋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似从他口中发出,更像是从这奉天殿冰冷的地砖之下,从九幽深处传来,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大殿内激起阵阵回音。
“此患,何解?!”
短短四个字。
却不是问策。
是审判。
审判他们这些流淌着朱家血脉的子孙,在面对这足以亡国的天灾时,究竟是能顶起江山社稷的栋梁。
还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每一个皇子都觉得自己的脖颈上,仿佛被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绞索,并且正在一寸寸地收紧。
最终,太子朱标作为储君,不得不第一个站出来。
他的膝盖一软。
“噗通!”
整个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山崩海啸般的压力,剧烈地颤抖。
他清楚,从他跪下的这一刻起,这件事,将再也不是他们兄弟几人与江辰之间的秘密。
它将被彻底撕开,暴露在天光之下!
“父皇……”
朱标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真正为国运而忧的悲怆。
“儿臣……儿臣无能!”
他对着御座的方向,重重地叩首。
随即,他将江辰那日所做的,那个最坏、最恐怖的推演结果,公之于众。
“江……江先生曾言,此患若不根治,十年之内,必有三百万流民席卷中原!”
“届时,漕运断绝,边防崩溃,国本……国本将为之动摇!”
他猛地抬起头,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朝着御座之上那个高大的身影,喊出了那句最绝望,也最诛心的论断。
“父皇!”
“这黄河,是天要亡我大明啊!”
此言一出,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奉天殿内压抑的沉默。
这个恐怖的“天灾预言”,终于,从几个皇子的密谈,无可挽回地,升级成了整个大明王朝,摆在台面之上,最紧迫、最致命的头等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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