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借着油灯微弱的光,顾知兰认认真真研读起哥哥的文章。
转头看看隔壁哥哥房间,一根细绳系于房梁上,是他在头悬梁。
哥哥决定此后不眠不休,再不睡觉了,拼了命也要博一个榜上有名。
外间传来大伯母赵氏的声音:“什么,还要借钱?弟妹,你已经欠了我七八两银子!要我说,你们熙哥儿不是读书的料,趁早死心吧。”
顾知兰起身走出去,就看到阿娘跪在地上正哭着求赵氏:“嫂子,求求你了,熙哥儿这孩子好学,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考中的。”
眼泪掉在赵氏的裙摆上,她嫌恶得一把推开了祁氏,不屑说道:“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考中?哼哼,年年上黑榜还想考中,做梦吧!”
顾知兰再也忍不了了,她上前扶起阿娘,对大伯母说道:“大伯母,听您这口气,还以为清河哥中了呢。既然都没中,那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赵氏只觉得不是好话,无奈听不懂啥叫五十步笑百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她冷哼一声:“哼,你读过书,可惜你是个女孩儿家,不能科考。”
说完斜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祁氏:“想借钱,先把欠的银子还上!否则休想我再借给你一个子儿!”
说完转身就要走,祁氏正要上前恳求,被女儿一把拉住。
顾知兰冷冷道:“阿娘,咱们不要她的钱,不就是钱嘛,挣钱这事最容易,我来想办法。”
赵氏一听瞪大了眼,嘎嘎嘎笑得像个大鹅:“挣钱容易?哈哈哈哈,知道你养父母家里有钱,可你哪里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一个小姑娘家,能有什么办法?”
顾知兰说道:“这就不劳大伯母费心了。”
这时,顾凡惊慌失措地跑过来:“阿娘,姐姐,快去看看,哥哥腿上流了好多血。”
顾知兰母女顾不得赵氏,连忙走进顾丕熙的房间,只见他大腿上血流如注,手中还拿着一根尖尖的锥子。
顾丕熙脸色苍白,微笑道:“没事,只是困了,所以锥刺股。”
顾知兰:……
阿娘上前抱住儿子,心疼地摸着他惨白的脸:“儿啊,莫怪阿娘心狠逼你读书,这世道艰难,唯有读书才能改命啊。”
顾丕熙也流下眼泪:“阿娘,儿子没用,明日起我去给人抄书,一边挣钱一边读书,阿娘你别再看大伯母的脸色跟她借钱了。”
这个时代,读书真的很奢侈,私塾的束脩,也就是学费,一年就要六两银子,还有考试的保费等等,供养一个读书人一年怎么不得小十两。
母子俩哭成一团,顾凡年纪小也被感染,哭着上前给阿娘擦泪。
一派悲戚的氛围,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忽然响起一个冷静理智的声音,听来很不和谐:
“努力就有用吗,若是努力有用,为何田里农民最努力,却活得最艰难?”
大家惊愕地看着顾知兰,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渍。
顾知兰把顾丕熙的文章丢到桌上,她本以为是有什么误会,但拿回来看过之后,就觉得——
上黑榜真不冤啊。
这文章虽然处处引经据典,但逻辑混乱,文理不通啊。
她顾知兰就算闭着眼睛用脚丫子写,都比这强百倍。
明显四书的精要哥哥完全没掌握,只是死读书而已,这么考下去,猴年马月也中不了。
此刻,她看着顾丕熙,缓缓说道:“哥哥每日只管背书,可曾认真研究过取中的文章,分析过人家为何能上榜?”
顾丕熙诧异地摇了摇头,喃喃道:“夫子不教这些,夫子说我等考不中,只是不够努力。”
顾知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西望村的学子六年来无一中榜,这个夫子怕是有些问题的。
顾知兰徐徐道来:“文章能入考官的法眼,无非以下三点。”
“其一,是观点新颖,以小见大,一针见血,提供新颖的治国方略。”
“其二,是文理相通,行文通顺流畅,逻辑缜密,自证其说。”
“其三,再不济,书法漂亮,也是引人入胜的法宝,前朝状元就是因为一手漂亮的行书。”
“但是人如木桶,有长有短,不可能尽善尽美,因此要找到自己最擅长的,扬长避短。”
“哥哥你不知自己,不知对手,不懂考官,仅仅凭借努力,就能成功吗?若是如此,那么战场不需要战略战术,只要拼命就够了吗?”
顾知兰说完,感觉口干舌燥,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顾知兰把那张纸翻了过来,说道:“这是我按照题目所写的。”
她本想找一张新的宣纸,可奈何这年代纸很贵,只有大伯家才有,她可不想去借,索性写在背面了。
屋里三人面面相觑,阿娘和顾凡尽管不识字,也被顾知兰那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给震惊住了。
顾丕熙拿过来细细品读,读着读着,只觉朗朗上口,浑然天成却又感情丰沛,内心的震动无以复加。
天啊,这才是好文章啊,相比起来自己做的那简直就是一团狗屎。
过了许久,屋里安静地落针可闻,三个人还在深深的震撼中。
顾知兰不知道他们究竟震惊什么,是她一个小女子竟如此狂妄,妄议男子才能参加的科考?
还是因为从未听过这种观点,毕竟在她们的认知里,只有吃苦,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为人上人。
顾知兰正想说,算了,当我胡喷,就想回房间睡觉去。
顾丕熙突然扑通一声对着顾知兰跪下了,把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是久试不中疯掉了。
顾丕熙激动道:“妹妹好学问啊!也是,知兰是书香世家出身,才学和眼界自然非我等农家子能比。”
阿娘疑惑问道:“这篇文章写得好?”
顾丕熙转过头对着阿娘,激动地声音颤抖:“何止是好,简直极品,我们夫子也写不出来,不,别说夫子了,就是今年案首的文章也比不得!”
此言一出,阿娘瞠目结舌,旋即眼神又暗淡下来:“那又如何,知兰是女儿家,不能科考,若是冒名顶替你,那可是要问罪的。”
顾知兰抓住了重点,她哥还跪在地上呢:“哥,你先起来。”
顾丕熙摇了摇头:“妹妹,我想拜你为师,可否?”
顾知兰怔了一下,本能地转过头去看阿娘,她觉得阿娘恐怕是接受不了,哥哥拜自己的妹妹做师傅。
顾丕熙看着她,一双眼睛清澈似小鹿:“妹妹不收,莫不是嫌我愚钝?”
阿娘看着顾知兰,激动地握着她的手:“兰儿,你愿意吗?阿娘相信,熙哥儿若是能得你的指点,必成大器!”
顾知兰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她只是看不下去了出来给顾丕熙指点迷津,就像前世办辅导班时看到学生做错了题,实在忍不住跳出来。
怎么就收徒了,还是自己的兄长。
虽说她穿越前是高考状元、辅导班名师,但眼下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黄毛丫头,在这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他们竟然相信她。
在母子三人期待的灼灼目光下,顾知兰缓缓点了点头。
一家人高兴坏了,非要以官方礼仪正式给顾知兰敬茶。
虽说是自己的妹妹,但顾丕熙毫不含糊,端端正正跪下,高高举起茶杯。
顾知兰接过,一饮而尽,再看看阿娘早已泪眼朦胧,她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前世她功成名就,接受采访时曾说过,自己从小就想当老师,看着桃李满天下,那种充实与满足,甚于财富自由。
顾知兰端着茶杯,忽然摔在地上,她目光坚定:“我发誓,一定会让顾家发扬光大,再不会任人欺负。”
她豪言壮志,心潮碰撞,转过头就看到母子三人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额,好像是家里为数不多的没有豁口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