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照入客栈,青衣少女收拾整齐,戴上了来时的轻纱。
将一只黄色的葫芦挂在腰间,宋玦打量房间四周,见没有遗漏什么,便走出房间,随手带上了门。
下到了一楼,宋玦发现此前一直都会柜台前算账的老板并不在,只有院子里洒扫的小二,在归还房门钥匙取押金时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老板早早的出门去了。
宋玦点点头没再多问,取了自己寄存在马厩的白尾黄膘马,将包袱挂于马上,便牵着马走出了客栈。
在街边的小摊买了五个烧饼,放包袱里四个,一个拿着在手上吃,刚出炉的烧饼,外脆里软,很好吃。
牵着马吃烧饼的宋玦,不经意间路过了紧锁大门的酒馆,宋玦好奇的看了一眼,门前挂着个木牌。
“店主有事,今日打烊。”
有事出去了吗?
宋玦心里莫名的有点可惜,但是却也没再多想,牵着马到镇口。
翻身上马,转身看着那酒馆,眼中映着着盈盈的晨光,青衣姑娘在心里对这个眼神干净的少年说。
“魏年,等你来京都。”
再看了一眼申都山,少女便没有再多留恋,转头轻拍马背,这匹眼神聪慧的黄骠马便缓缓向前走去,少女要去看下一座山水了。
而少女视线刚刚投向的申都山,有少年。
魏年在母亲墓前磕了两个头,倒了杯酒水轻洒于地面,然后便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了,一会儿看看母亲的墓碑,一会儿看看附近刚进去的那个山洞。
母亲两个字,对于魏年来说,没有什么实感。
据父亲说,母亲才生下自己就过世了,所以从小,魏年就没有感受到母亲的关怀。
褚随言,罗言山都有自己的母亲,或许他们性格不一样,罗言山母亲性子急一点,罗言山母亲性子慢,但是那种关怀,是自己从没有体会到的。
说不遗憾,不羡慕那都是假的,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那自然是怪不得谁,父亲一个人把自己拉扯大,也很不容易。
在病倒之前,他都自己一个人努力经营着酒馆,虽然生意不好,但是依然给自己了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镇上的玩伴们也没有因为自己没有母亲而嘲笑,反倒是褚随言和罗言山的母亲,一直在照顾着自己,给他俩缝新衣服都会想着给自己缝一件,有啥好的吃食也是会送自己一份,所以仔细想来,其实自己并没经过多少苦难。
碣石镇真的是一个很祥和的镇子,也是这种祥和的镇子,才能养出魏年这么干净的少年。
看着石壁上被魏仙打开的洞口,魏年还是很好奇,拜祭的这么多年,自己都没发现,石壁上居然还有洞,父亲在里面干什么呢?
魏仙和徐三两人进了山洞后,洞越往内越黑,魏仙朝徐三喊了一声。
“徐三。”
“是。”这次徐三不似之前那样对待朋友一样的口气了,其中的恭敬,更加是对待主子。
这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伸出手指,在空中书空出一个字。
“明。”
这字一出,一团明亮的光芒这两人周围荡漾开来,于是原本昏暗的洞内,如同白昼。
徐三的这能力,与宋玦之前的如出一辙,皆是文道言令!
看来徐三的身份也不简单,不仅仅只是酒馆的一个厨子。
看着徐三的这手言令,魏仙点点头,笑着说,“文道的确有其可取之处啊,小年走文道,也还行。”
徐三看了看光亮的四周,眼中似乎是怀念什么,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跟您的认识一样,我觉得,小年能平平安安的就行。”
魏仙朝前走着,一边轻轻的拍着旁边光滑的山壁,同时和后面的徐三搭话,像是在排解心中的担忧。
“一个在山腰上的读书,陪着我这个逃跑的王爷,魔怔了的废人在这酒馆待了十多年,当了十多年的厨子,你说你图什么?”
“读十多年书和当十多年厨子并不冲突不是吗?”徐三洒脱一笑,“况且当年要不是您,我早死在京都的臭水沟里了。”
魏仙摇摇头,“就算是报恩,哪有一报就报十多年的,等这次出去安定好魏年,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酒馆后厨熬这么多年,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徐三嘿嘿一笑,却没有做答复。
两人走过弯曲的小道,掀开挡路的藤蔓。小到尽头遮挡着视线的树藤,眼前豁然开朗。
里面是个广阔的洞穴,其内别有洞天,四周石壁上是散发着微弱黄色光芒的萤石,而洞内有着一条溪流,在一棵高大的树旁汇聚成了一个深水潭。
两人来到树旁,徐三手中“明”字再出,水潭周围数丈,如同白昼。
旁边的树木,与枫木形似,随着溪流的流动,飘散着悠悠的叶香,萦绕洞中,久久不散。
如此神异的树木却并没有让两人投去目光,他们反而看着水潭,水潭中央,有一具白玉棺椁。
价值连城的白玉棺椁内,有一黄衣女子,正安然的躺在其中,面色红润,就像睡着了一般。
呆呆看着棺椁中的女子了许久许久,魏仙微颤着才发出一声。
“蕾儿。”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的妻子,魏年的母亲,夏蕾。
当年魏仙得好友阴阳术助力,以羊脂玉玉心锁七魄,以自身生魂温养,再以白玉棺椁锁三魂于发妻躯体内。
后寻找数月,才在这申都山上的山洞内发现了这反魂树与灵泉。
玉可除中热,解烦懑,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安魂魄,疏血脉,明耳目。
反魂树,叶可制不死药,返生香,但是丹方遗失,魏仙只能用其叶香保夏蕾身躯三魂十年不变。
若是有返生香丹方,夏蕾自然能起死回生,但是魏仙没有,只能用那唯一的办法。
阴阳家禁术,《泰山府君祭》!
《泰山府君祭》是一命换一命的法子,而其要求也相当严苛,魏仙翻看时,其上有六条前提。
一,术者非可凭依者不可,入道者方可用。
二,于灵脉建坛,建坛之日起,日日颂《岳圣宗源》。
三,保证死者尸身仍存魂魄,不腐不烂与生无异。
四,祷文时,进献二十四运,起神乐,舞中颂祷文,祷文需加入死者生辰。
五,泰山府君会留下死者之魂魄,并带走施术者魂魄,死者尸身毁者,留术者躯壳供死者依附。
六,依附后49日内恢复生前记忆,并与存术者记忆一同,还魂自身体内可当场恢复记忆。
七,死者已死,生者仍生,若用此禁术,则易招邪神,遗祸万年,切记切记!
第七条不是祭祀的前提,而是最终提醒,让观者放下生死执念,以免酿成大祸。
然而,魏仙不理会这个,他只想让妻子活过来。
为此,什么一命换一命,什么禁术,什么邪神,他都可以不管不顾。
入道者,他是。
灵脉内建坛,他建了。
此刻灵泉坛底,正端放着泰山府君的祭坛,从十四年前寻到此地开始,他就建了坛,《岳圣宗源》他日日念诵,如今已经念了五千一百一十四天。
甚至,他不惜损耗自身元气护住妻子七魄,就是为了让妻子魂魄回体时与刚逝世时无异,一命换一命,他也无所谓!
让妻子活过来,这是他此生仅有的愿望。
深吸一口气,魏仙清空脑海内的思绪万千,整了整衣冠,他转头对徐三肃然说到。
“巳时,时辰到了,开始吧。”
徐三点点头,从腰间取下一个小袋子,袋子上写着一个字,“纳”。
海纳百川的纳。
轻点袋子,二十四坛酒飞出,在棺椁四周凭空而立,一坛酒占据八卦一山位,魏仙酿的二十坛,魏年酿的四坛,当运灵植入酒,十年养魂诵经,只等现在!
魏仙将怀中暖玉放于正北方,口中念诵有词,身体也开始在舞动,旋转,踏步,衣袍猎猎生风,完全看不出体弱多病的样子。
“无象无名无极祖,杳冥恍惚太虚灵。至真无二自然尊,默运玄元居上品……”
不远处徐三也拿出了一只埙,配合着奏起祭祀神乐。
埙声呜呜然,如泣如诉,配合着魏仙口中所念祭词,在这山洞中回荡。
同时随着祭词念出,山洞中似乎出现了一层白雾,从山洞边向中心蔓延而来。
魏年此时正在洞口等待,父亲与徐三叔已经进去快半个时辰了,这样他的心里都有点着急。
而这时感觉到一个身影无声在他旁边坐下,吓得魏年一激灵,连忙地侧脸看去。
他看到了镇上客栈的老板,李林秋。
他惊讶极了,连忙问。“李叔叔,您怎么会在这里?”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随着李林秋坐下而团团围住洞口的黑衣人。
李林秋拍拍魏年的肩膀,“小年,不要惊慌,我们都在等你爸爸把事情办完。”
这时又一个身影来到了魏年旁边,一身黑衣,腰间刀柄上刻着一个“星”字,正是与谢立安同行的谢立安。
他看着少年道。“但到时候,恐怕得请你进趟京都。”
感觉到自己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挟持,魏年没有乱动,周围这么多人,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是怎么都跑不掉的。
但是,他默默的用右手轻抚胸口,那片玉叶所在的位置。
而洞内,祭祀正处在关键时刻,雾气越来越浓,除了灵泉与反魂树周围两丈内,其他地方的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而在神乐中念祭词,舞动的魏仙纵然全身已大汗淋漓,却仍然没停下自己的动作。
他把控着语速,念出了最后一句。
“瑞气氤氲乘宝辇,祥光晃耀降瑶坛。我今皈命礼岳神,三界十方咸利益。”
念完,舞完,他立身站正,朝着棺椁行三拜九叩大礼,口中高呼。
“恭请叩拜乞请于泰山府君殿下,叩请以吾之魂魄身躯,换得吾妻还阳。”
魏仙手中拿出一册黄纸,上面写着自己与夏蕾的生辰八字,滴入额头、指尖、舌尖的鲜血,以火折点燃。
黄纸册点燃殆尽后,魏仙再行向北叩拜完,同时大声说到。
“下民,顿首!”
随着魏仙这一拜,洞外,魏年等人下意识抬头看向天空。
只见原本正当空的太阳,不见了,就像天都被什么遮住一般,不见日月星辰,四周也开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种怪异的天象,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但是似乎是下意识地,李林丘护在了魏年身前,谢立安捏住了魏年的手臂。
而此时山洞中浓雾愈发浓烈,的阴冷之气让洞中气温如同隆冬一般。
撑着虚弱之躯跳完祭祀之舞的魏仙顿首后便没再起来过,刚开始是他耗尽了力气,需要缓缓,但是等他缓过来了的时候才发现。
自己居然,一动也不能动了。
周围冰凉刺骨。
自己就像被冰封住的鱼,只能等着来年春天的开冻。
但是,他等得到开冻么?
魏仙不知道,因为他渐渐发现,随着冷意的逐渐加重,自己越发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了。最后,甚至连寒冷的感觉,都渐渐在减弱。
而随着他的气息减弱,一种亘古久远的气息自浓雾里缓慢流淌出来,光是远远看去,就能感觉到其中的不凡。
那是生死,兴衰,福祸,来去等等的统一杂糅。
而这,只是府君注视此地一目光,不带任何意图,但是却压得雾气,空气,泉水皆静止不动。
魏仙此刻所跪之处,便是府君称量之盘,是否交换,需要府君定夺。
在树旁观看的徐三看着念完祭词的魏仙一动不动,顿时感觉慌了,正要抬手动作,但是却发现,自己也不能动
哪怕疯狂勾引体内文气,但是却也只是让身体的寒意减少了一分。而后那杂糅的气息的出现,更是让他的文气,血液,思绪统统冻结。
本来围绕着灵泉的浓雾分出了两股,如巨手一般,分别覆盖了伏跪在地的魏仙与灵泉之上夏蕾的棺椁。
魏仙面前的暖玉缓缓飘入棺椁之上,一种无形的东西从暖玉向棺椁注入。
最后将要结束时,突然,极其细小的一丝幽兰微光,于魏仙躯体消失的同一时间,悄然没入了夏蕾体内。
这光,居然瞒过了神祗。
一边是生,一边是死,府君,开始称量。
似乎是称量完毕,此时,浓雾中传出了一句恢宏的声音。
“允!”
随着这个字出现,雾气开始流动,泉水泛起涟漪,徐三也恢复了意识,他赶忙朝魏仙所在的地方看去。
同时,随着这声音传出,洞外,太阳再次出现,这来的快去的快的黑暗,让魏年众人都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而徐三眼前,原本在泉边跪拜的魏仙,消失不见。
他甚至没能看棺椁中的妻子一眼。
没看见,棺椁中的黄衣女子,眼皮微动,似乎是要醒来。
刹那之间,生死对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