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色的天色露出东山之上,一个人在推着推车往镇外走去。
推车上不是货物,不是商品,而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总共五具尸体,旁边放了满是血红的彼岸花。
推车的人并不高大,看脸颊只是一个少年,他就这么推着推车,一路出了小镇,往酒馆后山的山脚走去。
这人,正是魏年,就在昨天,七月初八,母亲忌日,魏年生日。
而就在这一天,魏年父亲死去,一个占据了自己母亲身体的叫敖青的妖女,以诡异的手段将小镇上的人尽数诛杀,尸体上还开出血红的彼岸花。
也就在这一天,魏年被自己的怨恨差点溺死,在挣扎之中,踏入文道。
一天的时间,魏年以前想有的东西,有了,但是以前有的东西,却丢了。
入文道的天赋,他有了,文气,他有了,用言令的资格,他有了。
但是,父亲,母亲,亲朋好友都不在了。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魏年从山上下来,他最先去到两个好友家里。
胭脂铺里,客人倒在地上,婶婶倒在柜台上,呲目欲裂,薛婉儿倒在柜台边,就像睡着了一样。
魏年含着泪,跪下朝罗家婶婶重重地磕了个头,上前轻轻地把她的眼睛合上,再将两人的遗体,放置到推车上。
找了几圈都没找到罗言山的遗体,魏年觉得,可能是被浓烈的血雾消融了吧。
接着,他去了褚随言家,褚随言父母倒在当铺里,直直地看着座位上,但是却莫名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样子。
魏年也朝二人磕了几个头,将两人眼睛合上,在当铺,魏年也没找到褚随言。
很奇怪,两人为什么都不在。
但是要做的事情还很多,魏年只能压下心里的疑虑,继续搬运遗体。
去了书塾,蒙学先生李承书痛苦地倒在在学堂内,魏年磕头,将先生的遗体放到推车上。
喜欢逗自己玩的王天安王叔叔,也没了。
盼着自己放灯的王红裳,手里还捏着小时候两人过家家时写着玩的聘书,幼稚的话语,但是她看起来很宝贝,逝世时还在捏着。
将相熟的这些人依次搬上推车,魏年越来越沉默,他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做。
孤苦无依。
推着车,魏年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但是他咬着牙,憋住眼泪让其只能在眼眶打转。
数次,眼泪蒙住了他的视线,魏年只能停下来擦擦,继续往申都山推。
魏年告诉自己,不能哭,哭会浪费力气,还要留着力气给镇上的人收敛遗体。
半刻钟后,魏年来到山脚,放下推车把手,来到推车边,把他们的遗体一个一个抱了下来。
“呕。”
同类的死亡会造成心理的极大不适,哪怕其身上并没有什么异味,蛋蛋那股血腥味,就让魏年数次想要吐出来,但是都强行忍住了,这一吐出来,等下就不可能有什么力气搬运尸体了。
他拼命捶打自己胸口,强行把那种恶心的感觉咽了下去。
人死后尸体会很沉很沉,但是幸好魏年常年抱酒坛,力气还算可以。
尸体放到地面就马上消失不见,这是申屠在帮他。
他每放一具遗体,在梨园喝酒的申屠便手指一划,尸体便出现在了申都山的一处开阔的空地上,尸体下方出现深坑,将其掩埋,只留一个小土包和一块石板。
放下遗体的魏年朝着空地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申屠告诉魏年,申都山内,她能力等同于山峰境界,估量不了的话,把她看做近乎无所不能就行。
但是,从山外往山脚推车,每次才能运六七个,效率太差,就算半刻钟能运到山脚,魏年一个人也要运三天。
得想想办法了。
昨天魏年入文道以后,抱着申屠大哭了一场,最终筋疲力尽地睡去了,等到再醒过来就已经是第二天的卯时。
睁开眼,面前是缓缓流动的泉水,身后是微微发出稀疏声的反魂树。
周围也不是像之前那样被“明”字言令照得如同白昼,可能是因为魏年睡着了,徐三和李林秋在旁边生了个火堆,怕他冻着。
而魏年自己就在火堆旁,枕着一个藤编的枕头,盖着几片硕大的绿叶作被子。
看见魏年醒过来,看起来一夜没睡的徐三和李林秋转头看过来。
“醒了,小年?”徐三关心地问。“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魏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原本的剧痛已经消散,原本脸颊上铺满的血迹也似乎是被擦拭掉了,衣服都换了干净的。
他仔细的检查了全身上下,发现没有什么问题。
“徐三叔,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徐三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这时他又看了看四周,小声的问。
“魏年,你和这山神大人是什么关系?”
魏年这才发现申屠已经不在山洞里了,她应该是回梨林去了,申屠是山灵,申都山周围她心念一动就能到达。
魏年看着这原本十分熟悉,但现在却感觉有点陌生的徐三叔回答,“申屠姐姐说早些年在山里采药时遇见的,她说她是这座山的山灵。”
“山灵么,从来也没见过有意识的山灵。”徐三低头思索,说了和宋玦一样的话,但是他也没深究,只是抬头开始嘱咐魏年。
“小年,我和你李叔马上要回京都去,他要去睿诚王那上报小镇上的惨事,遮掩你的行踪。而我,我得回去让我的老师多注意夏朝各个城县镇,预防敖青再次屠杀而引起的大麻烦。”
本来还要继续往下说的,徐三突然有顾虑似的看了看自己。
“本来我是想带着你一起走,但是山神大人让你在他这留几天。那我就先进京都去准备一下,到时候再来接你,她的能力与敖青不分伯仲,若是要强留我们也不用这样,所以,你应当是安全的。”
说到这,徐三安轻轻拍了拍魏年的肩膀。
“小年,你安心,之前你父亲就把你托付给了我,本来说若没有生这档子事,我带着你和你复活的母亲,换个安定的小镇生活便是。但是如果你要救出母亲,那就必须得去京城走一走了,只有去书山,你才能更好地在文道上走下去,但是也不用担心,我会帮你的,我也是书山的人。”
本来话少的徐三陆陆续续的说了很多很多,介绍了京城的五大书院,石鼓、岳麓、嵩阳、白鹿、问津,在这些书院里有无数个用功读书,以求入文道的天才。
而每一年七夕,魁星值日之时,京都文圣庙背后便会出现一条书山路,直通平时烟雾缭绕,闲人免进的书山。
不属于书山的文道天才们,便可通过这条试炼之路,进入书山。
而至于为什么天才们要进书山,书山能怎么辅助文道的修行,徐三没有解释太多,他只说了。
“文道有三大境,山脚,山腰,山峰,而这山,就是书山,这境界的判定方法是第一代书山山主传下来的。魏年,你天赋极好,若是想提升自己的境界,书山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这时,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的李林秋也开口说话。“我回去复命以后未必还会在京都,那里不算是太平之地,所以,魏年你去了要小心。”
魏年转头看了看李林秋,两人其实只是算有交集的邻居,而他对昨天自己的维护,魏年点点头,铭记于心。
“好的,李叔。”
魏年自然是没想到,在他眼里,李林秋只是邻居,但是在李林秋眼里,自己五年前起,就看着他在山林里摸爬滚打寻找药材,每天早起酿酒,在酒馆忙碌,累得不行了,在后院偷偷抹眼泪。
这么懂事的少年,相处久了,任谁都是会有维护之心的。
李林秋摇摇头,笑了笑,便没有再说话,只是和徐三说句。
“该走了。”
徐三又拍了拍魏年的肩膀。
“小年我走了,等安排妥当,我会回申都山来找你,你不要心急,这段时间好好读书,稳固自己文道的境界。”
想到这,徐三有些开心的笑了。“十四岁入文道,在京都都算是天才了,魏年你要相信自己。”
说罢,两人便离开了,若不是担心,想等魏年醒来,他们昨晚就应该急着离开了,敖青这个,真不是一件小事。
朝着两人躬身送别的魏年,直起了身子,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抬头喊。
“申屠姐姐?”
“嗯?”这时申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魏年转头看着红衣女子,张了张口,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是最终还是开了口。
“我想把镇上的大家都埋了,但是几千人,我可能没办法一个人办到,姐姐,你能帮我吗?”
申屠点点头。“可以,但是我出不了这山,你得先把遗体移到山脚,我可以把他们寻几处地点埋了。”
于是这才有了魏年用推车装遗体的事。
但是一个人要移动四千人的遗体,是一个极大的工程,日夜不休也至少三天才能完成。而三天过去,可能有些尸体都腐烂了,所以魏年得想个办法,把时间减少到在一到两天内。
要么,有更大的运送的推车,可是魏年面前的这个肯定是目前为止他能找到最大的车了。
镇子没有一个活口,就算找到了更大的车,没有牛马来驼运的话,仅凭魏年一个人是拉不动的。
那么,看来只能靠言令这种神奇的手段了。
昨天在心海之中,魏年写出了一个“静”字,与宋姑娘的“定”效果差不多,但是也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独特用法。
静字效果有四。
一,与动相反,停止也。
二,无声无息,绝音也。
三,安详,闲雅,宁心也。
四,静同“净”,清洁也。
而这四种效果,魏年觉得可能适用的只有第一种了。
魏年来到西市,在烧饼摊前蹲下,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青年人,伸手把他的眼睛轻轻合上,抬到被扶正的桌面上,伸出食指轻书。
“静。”
青年的遗体便被静止在了桌上,而这有什么用呢?。
很有用。
桌子被魏年移开,而今年的尸体却还停浮在空中,这便是“静”的用法。
对于其他人的遗体,魏年如法炮制将其悬浮在空中。
从旁边的店铺寻了绳索绑住了遗体们的双脚,魏年就像放风筝似的拖着数十具悬浮着的遗体往前跑去。
浮起来的人们便没有了磨耗的力,只有遗体的重量,魏年能比较轻松地拉着跑。
虽然有些不尊重他们,但是也没办法,为了能让镇子里的大家快点下葬,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魏年就这么反复来往于镇子和申都山之间,一人埋葬四千七百人。
用了言灵以后,魏年的速度加快了很多,但是搬运尸体,拴上绳子等等动作还是耗费了魏年太多的时间,中午草草吃了点申屠递来的果子和水,一忙,就从日出忙到了日落。
夕阳落下,星宿出现,闪耀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上弦月懒散地挂在夜空看着顶着月色前进的少年。
少年身后牵着百数具遗体,看起来无比地诡异。
镇子里的人的遗体还有两三百具的样子,但是魏年的体力,其实已经到极限了。
无数次的奔跑,无数次地帮尸体合眼,抬起尸体,让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酸痛。
言令需要文气,而今天一天,魏年差不多书写了四千多个“静”字,哪怕有休息时文气的自动回复,但是这一整天过去,文气已经入不敷出,与他的体力一样,接近油尽灯枯了。
但是性格坚韧的魏年没有打算把事情留到明天,他把一具具遗体解开,手中轻书。
“解。”
言令每个人会的都不一样,但是一旦会一个言令的,必然是也会一个“解”字,用来散去言令。
遗体在他的帮扶下缓缓落地,被申屠移走。
一屁股坐下,魏年重重喘息着,汗不停地从脸颊四处落下,肺像着了火一样的疼。
他伸出手指对着自己也写了一个“静”字,宁心效果出现,魏年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肺部也安宁了下来。
盘腿坐在地上,魏年抬着头,看满天的星光,月色黯淡,只有星空在不停闪烁,原本夜空是寂静的,但他却莫名感觉到了有几分热闹。
转头看了看原本应该热闹温馨的小镇现在一片死寂,魏年站起来,稍微活动活动手脚,继续向小镇走去。
小镇的房里一片黑暗,只有街边的路灯被魏年隔三差五地点亮了几盏,方便行走。
在白天的时候,他就一家家寻找着把尸体放到街边,方便一起带走。
最后两百七十人,魏年想了想,将其全部拴上,带在身后,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月当空散发着凄惨的微光,少年牵着一具一具尸体,走在小镇的道路,空旷的街道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
如此的诡异场景,本来少年应该害怕的,但是他并不害怕。
从早上开始他就经手了无数具尸体,从刚开始恐惧恶心,到后面的习惯,再到现在,他心里除了满满的劳累就只有一个想法。
“帮镇子里的大家,入土为安。”
正是这个想法。支撑着他,忍着双手的被绳子勒出血红的痕迹,走着最后的一趟。
眼看申都山近在眼前,魏年想停下来歇一口气,但是感觉自己不能歇,如果歇了,可能会起不来。
他已经很累很累了。
咬咬牙关努力往前,却发现步伐越来越沉重,眼睛都已经被汗模糊到快看不清了,手也快捏不住绳子了。
山脚就还有一两步,再走走,再走走就到了。
魏年对自己说。
就这么骗着自己,一步一步,离山脚越来越近,再快要成功时,他腿一软就要往一旁摔去,头落地的方向,是一块边缘尖锐的石头。
一旦摔下去,扎实在了,什么文道天才都得血溅当场。
红衣瞬间出现,托住了魏年的身体,也拉住了他手中的麻绳。
“嘿嘿,谢谢申屠姐姐了。”
魏年看见那袭红衣便知道是谁来帮自己了,他憨憨地笑了一下。
看见魏年这个笨笨的样子,申屠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手一挽,绳子脱落,尸体也消失不见。
申屠拉住魏年的手,一眨眼,两人就回到了梨林,再把魏年扶坐在石凳上,申屠也坐旁边,托着脸,好奇的问。
“从清晨忙到现在,恨不得拼命都要把事情一天要做完,你是怎么想的?”
魏年已经坐不住了,他整个人趴在了石桌上,汗流浃背,衣服上是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留下的汗渍。
他像条鱼一样不停喘着气,好一会气息才慢慢平稳下来。
趴在桌子上的魏年半天才开口,声音闷闷的。
“可能是赎罪吧。”
“赎罪?”申屠疑惑的摇摇头,表示不明白。“又不是你杀的,你在赎什么罪?”
从早晨起,魏年就在想这件事,现在能跟人说说了,他坐起身来,有些沮丧地看着申屠。
“镇上的人是敖青杀的没错,可是敖青始终是我父亲用祭祀召出来的,敖青杀死了人,与我父亲是脱不了关系的。”
申屠听着,敲敲桌面,桌子上出现了山泉水和许多的树莓,白泡等野果,还有两个很大的甜薯。
魏年肚子也饿了,拿起果子边吃边说。
“父亲只想着一命换一命,肯定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无心之失自然是不能怪他。但是到底来说,父亲是有责任的。我想做的,就是负起这个责任。”
他咬了口甜脆多汁的甜薯,朝申屠笑了笑,却是有些失落的样子。
“毕竟,这是我为数不多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看着面前这个失落的孩子,申屠揉了揉他的脑袋。
“没事的,你已经做的不能更好了。”
“哈哈,那就好。”听了申屠的话,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魏年感觉开心了些,他边吃果子边问申屠。
“申屠姐姐,他们的墓碑,我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一个个做过来,你有什么办法么?”
申屠点点头,“我顺手在每个坟前凝结了一块石板,石板上有他们的面容,你之后慢慢帮他们立碑就行。”
“嗯嗯,那就好,劳烦申屠姐姐了。我等之后有空了,帮你起个炉灶吧,总不能让你天天吃果子。”
“我是山灵,什么都不吃的。”
“那你还喝酒。”
“喜欢喝,不行么?”
“那我教你酿酒吧。”
“懒得酿,喝你的就行了。”
“那我给你酿酒,姐姐你教我言令。”
“可以,我有书,你自学。”
“也行。”
少年,就算背负了太多压力,只要抗住了,再往前走,便仍然是充满活力与生机。
此时的魏年,心中火热,眼中明亮,手握朝露晨光,身披星辰大海,但是无人知晓。
幸好,可以说给山灵听。